2004年9月，常嘉煌在黨河絕壁上噴繪巨幅壁畫《飛天》。受訪者供圖

現(xiàn)代石窟鳥瞰。堅硬的砂礫巖上迄今未有一個洞窟完工。受訪者供圖

1號窟用來放大復原流失海外的敦煌藝術珍品。

一名澳大利亞畫家在現(xiàn)代石窟留下的作品。 南都記者 盧斌 攝

我們應該給后代留下什么東西，目的就這么簡單。

現(xiàn)代石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像父親保護敦煌是有答案的?！　　　　　　　?/p>

——— 常嘉煌

公元366年，大泉河碧波蕩漾從三危山的溝谷中涌出，出家人樂僔見千佛顯現(xiàn)真容，于河西開鑿莫高窟首個石窟，敦煌開始建造一個連綿千年的偉大工程。

1600多年后，大泉河幾近干涸，而在離莫高窟59公里的黨河斷巖上，有人想重啟早在14世紀就中斷了的創(chuàng)造，繼續(xù)開鑿新的洞窟。這次無關宗教信仰，而是一個兒子對父母的承諾?！拔覀儜摻o后代留下什么東西?！背＜位驼f，“目的就這么簡單?！?/p>

一個信仰崩塌的時代，這是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耗費了十幾年時間，投入了上百萬元財產，家庭離散，除了幾個未完成的石窟和眾多冷言責罵，年過花甲的常嘉煌似乎什么也沒得到。然而，他依然想繼續(xù)?！拔沂且桓鸩?，我去點這把火，火點著了，我的使命就完成?！?/p>

南都記者 盧斌

夢想停滯

那是茫茫戈壁灘上的一個院落，距離敦煌市區(qū)30多公里，大門緊閉，沒有人，只有一條狗。據(jù)說，原來的管理員生病不干了，他無法再忍受薪水的微薄以及大漠中的孤獨。

走進院子，進到屋里，拿著手電沿階梯而下，才發(fā)現(xiàn)這房子與一個地下隧道相連，通過那些幽暗的曲徑回廊，用鋼釬和大錘手工開鑿的石窟便展現(xiàn)眼前，這就是常嘉煌的“現(xiàn)代石窟”。

1號窟是“海外遺寶窟”，放大復原西方探險家劫走的敦煌珍品，構想圖是常母李承仙親自繪制的。在生命中的最后時光，母親住在石窟里，完成了現(xiàn)代石窟第一幅壁畫：《藥師菩薩圖》。其他畫是西南師范大學美術系師生的創(chuàng)作，前幾年他們每年都會來上一個星期，2008年開始就沒有學生過來，留下兩幅打了輪廓的畫沒有上色。

2號窟為“唐代精華窟”，準備將莫高窟的220窟復原出來，復原到唐代剛完成的狀態(tài)，但完成了窟體和墻面之后再沒有動筆。

3號窟“中日凈土窟”，由日本東京淺草寺畫僧秋元了典先生捐資開鑿，將7世紀中國傳到日本現(xiàn)已成國寶的一幅佛教繪畫復原，現(xiàn)僅完成一半。

此外，在二層還有一個洞窟畫著四個孩子的頭像，那是一個澳大利亞畫家的作品，這窟嘗試收藏當代藝術……

項目啟動至今14個年頭，常嘉煌對很多參觀者及媒體一遍遍重復著以上介紹，這是他夢想的進度。然而，迄今為止，堅硬的砂礫巖上未有一個洞窟完工，那里實際上是個廢棄的工地。他對現(xiàn)狀多少感到沮喪。“現(xiàn)代石窟不在于很快畫完并開放，而在于一個過程，當然這個過程也太緩慢了，弄得我也是很困惑的。主要是缺乏資金和人為的反對?！?/p>

一個主要反對力量來自常嘉煌同父異母的姐姐?！八磳ξ疫@樣做，說我和我母親假造父親的想法，開鑿現(xiàn)代石窟是為了騙錢?！?/p>

2003年，母親去世后，常嘉煌變得更加孤獨。她是在完成石窟第一幅壁畫后一病不起的，“母親一直鼓勵我做，希望我做?！蹦赣H留給兒子的信中說：“你必須自己做主，你‘輕信于人’的弱點使你經常上當，而‘不受命于人’的優(yōu)點應該堅持。在決定和處理重大事務上，更不要輕信他人，凡事都要獨立思考、如履薄冰，不要受親屬和周圍人的指使?！崩先诉€囑咐兒子“一定要繼續(xù)常氏的事業(yè)！”

父愿傳承

在敦煌，常書鴻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他39歲時來到這里，90歲時去世，被埋在了莫高窟對面的沙山上。敦煌人把他列入神位當中，說他是敦煌的“守護神”。作為這位文化巨擘的兒子，常嘉煌的人生軌道并沒有偏離父親的方向。

1935年，巴黎，來自中國的學子常書鴻在塞納河邊的舊書攤發(fā)現(xiàn)了一套《敦煌圖錄》，由法國探險家伯希和拍攝?！案赣H不喜歡中國人文畫而赴法學習西方繪畫，但是這次，來自祖國的藝術同樣生動有力，他被震撼了?！?/p>

常書鴻穿越戰(zhàn)亂和大漠抵達遙遠的莫高窟，1944年就任敦煌藝術研究所第一任所長，之后經歷孤獨、荒涼、饑餓、家庭破裂、革命和政治運動，與他癡愛的敦煌藝術最終幸存下來。

1950年，常書鴻和第二任妻子李承仙的兒子出生，取名“嘉煌”，這個孩子的命運注定與敦煌糾纏不清。3歲時常嘉煌離開父母，被寄養(yǎng)在親威家。

“那些洞窟非常昏暗、怪異，周圍被沙漠包圍著而且遠離文明社會。我父母喝著不干凈的水而且吃得也很差。沙漠的氣候能把豆腐變酸、肉也變壞，所有的東西都受到了沙子的侵害。但就是這樣一個在我看來像地獄的地方，對我父母來說竟然像天堂?！背＜位驼f，小時候他并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匆阉袝r間都花在了那些石窟上，直到12歲那年，上海的表姐給他讀徐遲寫的《祁連山下》，他才第一次“認識”了為藝術和信念在沙漠里苦苦支撐的父母。

1979年，恢復高考時，常嘉煌28歲已成家有子，他進入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學習，沿著父親當年的道路，1984年他出國求學。

“我是學油畫的，我問父親去歐洲還是美國，他說你應該去日本。我問為什么，父親說他到法國學畫發(fā)現(xiàn)了敦煌，所以回到敦煌，而敦煌藝術的很多部分在中國沒有了，卻傳到日本去了，你先到日本將那些東西學到還給中國，等你完成使命之后再去做想做的事情?！?/p>

常嘉煌當時沒有想到，這個使命是如此困難。1994年，正在日本辦個人畫展的常嘉煌接到母親電話得知父親病重。他很快飛回北京，在病床前向父親承諾去敦煌?！拔议_鑿現(xiàn)代石窟只是把父親的想法付諸實踐?！?/p>

去年，常書鴻的老部下、梁思成的學生蕭默出版了反映一代敦煌人心靈史的書《一葉一菩提》，書中說常書鴻曾提議給莫高窟開掘一個新窟，把毛主席以及紅色業(yè)績彩繪在上面。1965年，常書鴻選擇了一個壁畫脫落殆盡的石窟付諸實踐，小稿和雕塑稿都已完成，但1966年“文革”爆發(fā)，歌頌偉大領袖的工作自然停止。

“父親由于當時的政治條件局限，不可能去做佛教的東西，也不可能搞自由主義創(chuàng)作，那么就進行社會主義創(chuàng)作，除了把藝術變成一個為政治服務的手段之外，還包含有一個藝術傳承的因素。”常嘉煌認為，父親正是在那時最早提出了開鑿現(xiàn)代石窟的想法。

常嘉煌說，上世紀90年代初常書鴻又向他提出在敦煌做新的石窟，1994年父親去世后，母親給他寫過一封長信，希望他來做這個事情。

“盡管過了一千年顏色脫落了，盡管人物形象和現(xiàn)代人不吻合，你進去敦煌莫高窟時依然會受到感染，敦煌藝術在某種程度上講應該是一種藝術形式。我們的責任不僅是研究、保護和向公眾宣傳石窟藝術，我們還應該找到一些使它能對展示現(xiàn)代藝術起到促進和發(fā)揚作用的方法。我想從這個角度來承續(xù)父親的想法?！?/p>

“無底洞”

1995年冬天有個日本代表團訪問敦煌，當時敦煌一個主管旅游的副市長走到常嘉煌跟前說，有一件事情只有他能做———在敦煌開鑿新的石窟?！拔艺f，這件事我父親在30年前就想過，我愿意做。最初是敦煌市政府向我提出的建議，但他們的目的并不是延續(xù)敦煌藝術，而是想新開發(fā)一個旅游景點，而莫高窟的管理和收入實際上和敦煌市政府沒有關系?！?/p>

常嘉煌強調，他贊成開鑿石窟不是為了開發(fā)景點掙錢，也不是嘩眾取寵，只不過是用這種古老的形式延續(xù)現(xiàn)代文明和信息，延續(xù)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同時如果形成一定規(guī)模也可以減輕對莫高窟的壓力。

石窟的修建從一開始就不順利，首先遇到的問題是選址。鑿石窟最好在斷壁上垂直往里鑿，常嘉煌開著車在敦煌找了好幾年，發(fā)現(xiàn)這種斷壁很少。另外，敦煌研究院在所有有石窟的地方都劃了一個保護區(qū)，西千佛洞是黨河上游兩公里，下游3公里，而莫高窟保護區(qū)非常大，往北推進到15公里，往南推進到20公里。

“這個事情我很納悶，保護區(qū)為什么這么大？后來我母親對我說，上世紀60年代她是研究所的 負 責 人 ，這 個 保 護 區(qū) 是她劃的，當時只想多圈點地方，沒想到30年后把我劃出去了。”最后常嘉煌只能選擇在西千佛洞上游兩公里、不到1公里長的黨河絕壁上開鑿。

1996年10月，由于常嘉煌向敦煌市政府提出申請，未果，后又說服日本一家名為黃河株式會社的畫廊聯(lián)名向政府再次申請，得到回復，當年11月正式開鑿。

“他們開鑿石窟是想把日本畫家弄進去畫畫，借此讓這個畫家的畫升值，我當時反對，提出第一個洞窟不能由外國人來畫，因為敦煌比較特殊，是一個曾遭列強凌辱的地方?！比毡救瞬焕斫獬＜位涂棺h，當時正逢柯受良飛黃河，常嘉煌就說“你看這就是要搶在外國人前面飛”。日本人很沮喪，退出了，但他們還是提供了200萬日元作為開鑿石窟的第一筆資金。

石窟開鑿的消息發(fā)布后，敦煌研究院隨即向敦煌市政府提出質疑，指出研究院的工作是保護研究文物，敦煌石窟藝術是指包括莫高窟在內的5個古代石窟，而常嘉煌開鑿的現(xiàn)代石窟不屬于文物，也稱為“敦煌石窟藝術”混淆了概念。之后，常嘉煌向研究院提出，能不能稱為“新石窟”，研究院回復說不可以，因為那樣莫高窟就成“舊石窟”了，他們?yōu)榇碎_會討論，最終建議將名字定為“現(xiàn)代石窟”?！安粎⑴c、不支持、不反對，敦煌研究院一直持這個態(tài)度?！背＜位驼J為，這實際就是反對。

“這十多年來，我直接間接投入好幾百萬，而且一分錢沒賺。我的日本妻子離開我，后來我又遭人騙婚。”現(xiàn)代石窟成為常嘉煌的一個“無底洞”。

2008年奧運會前還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母親李承仙為石窟所作的《藥師菩薩像》被盜了。為了避免壁畫直接貼在墻體上受到損壞，方便壁畫的轉移，所以當初作畫時特意在墻面上裱了一層絲絹，然后在絲絹上臨摹壁畫。據(jù)說盜賊正是鉆了這個空子，直接揭走了壁畫。常嘉煌說：“可能是因為媒體報道產生的壓力，小偷后來又將畫送了回來，而案件至今未破?！?/p>

“其實故事很多，我的目標只有一個，讓這件事情做下去?！背＜位驼f。

沒有答案的問題

從公元4世紀到14世紀，莫高窟留下了4.5萬平方米歷代無名大師們創(chuàng)作的藝術珍寶。而隋代，由于皇帝弘揚佛教，莫高窟空前繁榮，短短30年間，開建和重修的洞窟多達94個，幾乎是樂僔開鑿莫高窟兩百多年來總數(shù)的一倍。宗教是古代石窟創(chuàng)造者力量的源泉。

常嘉煌記得10年前余秋雨曾問，在基本精神失落的今天，他的石窟能否做下去。10年過來，余的擔心成為現(xiàn)實。然而，常嘉煌認為古今有差異，“現(xiàn)代人的信仰是多元化的，有的信仰金錢，也有人信仰上帝，我都不排斥將這些容納進石窟，目的是留給后代。”

3號窟的通道里畫著很多蓮花瓣，上面寫著石窟贊助者的名字，如今只看到日本人的名字。“我要求將日本人的名字間隔開，到時候把中國人的名字摻進去?！?/p>

這個窟還開了個小門通向一間密室，那里類似莫高窟的藏經室，準備將現(xiàn)代人抄寫的佛經放到里面，現(xiàn)在已經收集了1000多名日本人的寫經?！拔覀円埠椭袊囊恍┧略郝?lián)系，希望和他們有關系的一些信徒居士寫經，但是中國社會目前太浮躁，不像日本那樣還有人愿意坐下來寫?！?/p>

常嘉煌說，要藏的“經典”不只是寫經，還包括現(xiàn)代中國的一些文明信息，這種民間保存行為，現(xiàn)在還沒有人做。“比如我們可以將現(xiàn)在的短信打印出來，裝進不銹鋼筒封到石窟里去。”他做過很多次呼吁，但無人回應?！按蠹叶际羌惫?，無人考慮將來?！?/p>

石窟傳承現(xiàn)代藝術，以什么樣的標準一直困擾著常嘉煌。他最近和一家IT公司合作，提出一個大膽設想：在網(wǎng)上提供一個平臺，讓創(chuàng)作者們都來開鑿“虛擬石窟”，然后評選出最好的，將其變成現(xiàn)實?！熬拖裨陂_心網(wǎng)上偷菜。比如，你的孩子喜歡畫畫，可以申請一個石窟，申請后他可以畫壁畫，我給他設計一個模型讓他往上貼，可以從5歲畫到10歲?！?/p>

古代石窟藝術能留存千年，除得益于敦煌的自然環(huán)境之外，還因為當時的建造者花了血本，采用天然礦物作為顏料，其中不乏珍貴的寶石。對于現(xiàn)代藝術家們來說，化工顏料更廉價更便捷。相對挨著它的西千佛洞，現(xiàn)代石窟中的作品是易碎的。

2004年9月27日，在母親80誕辰時，常嘉煌依照父母的手稿，將兩個巨大的“飛天”噴繪在現(xiàn)代石窟對面的黨河絕壁上，整個創(chuàng)作花了十多萬元。經過數(shù)年的風吹日曬，這幅大制作如今已遠不如當初絢麗?！皢栴}是這些東西是否需要保存一千年？這和我們做這件事情一千年完全是兩個概念?！背＜位驼f，“就像一朵花，剛開的時候很漂亮，慢慢會凋謝的。但是，這幅畫很多資料和整個過程被保存在電子文檔里了，這些會留下去的?！?/p>

然而，現(xiàn)代石窟急需解決的問題不是褪色，而是河水的沖刷，黨河正在一點點侵蝕石窟的根基。據(jù)說，下游的西千佛洞古代曾修有2000多個洞窟，比莫高窟規(guī)模大得多，但大部分都被沖走了，只剩幾十個。常嘉煌對此很擔心，“今年無論如何要建個堤壩。”

實際上常嘉煌將開鑿石窟本身也當做了一件作品。他一直記得，《紅都女皇》一書作者、美國著名作家威特克女士看了石窟后勉勵他：石窟開鑿之日就是藝術創(chuàng)作開始之時，什么時候停下，作品也就完成了，這全由你決定。

“比方做到一定程度，我下決心將它封掉，就是說在這個時代有人試圖用藝術的方法來推進，但做不到，因為現(xiàn)在中國是一個充滿銅臭氣的社會，大多數(shù)人都在想錢，散失信仰和散失理智的東西太多太多?！?/p>

常嘉煌還有一個稱為方舟的計劃，他要把現(xiàn)代石窟變成一個巨大的載體，如果資金充裕將建造一個微型地下綠洲，對有限的水進行充分利用，讓它成為戈壁上的一個地下生存空間。如今，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北京進行創(chuàng)作?！坝腥私ㄗh我先把洞停下來，安心畫畫，等我的作品被認可，賣出好價錢的時候再繼續(xù)。”他構思了20多天，最后用7天時間完成了給上海世博會的畫作，接著又為廣州亞運會創(chuàng)作了兩幅作品?！拔乙氐疆嫾业奈恢蒙?，用我的作品說話。這是我回到北京不在敦煌的原因?！?/p>

“父親是國家職員，他必須守在敦煌，我不會像他一樣，一輩子呆在那里。”常嘉煌說，“現(xiàn)代石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像父親保護敦煌是有答案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