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傳奇版《水滸108——忠義堂》充滿中國人的文化記憶和家國情懷,但又不耽于懷舊,而是對這一切進行讓人且喜且悲的反思。爆笑和熱鬧是讓年輕人愛演、愛看的外表,他們是否懂得其中況味,也許可以從長計議。
58歲的吳興國在《水滸108——忠義堂》演忠義堂的堂主宋江,上海戲曲學校里十八九歲的孩子們演他的梁山兄弟。 (當代傳奇/供圖)
“小嘀咕”摳戲
2011年6月中旬,《水滸108——忠義堂》將在臺北公演,5月21日這個周末,吳興國夫婦特意從臺北飛到上海,給演員“摳戲”。由張大春編劇、吳興國導演、周華健作曲的這部“電子搖滾京劇”3月在香港藝術(shù)節(jié)上演,當?shù)孛襟w報道“尖叫、鼓掌的聲音好像要掀掉屋頂”,但現(xiàn)在吳興國還是一點不敢大意。“他有一個外號叫‘小嘀咕’。”吳興國的妻子林秀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外號是臺灣京劇界的當家花旦魏海敏起的,她跟吳興國演了很多年對手戲。每次演出前,吳興國都神經(jīng)質(zhì)地緊張,一遍又一遍地默戲,“我沒有準備好”總是掛在嘴邊。
58歲的吳興國演忠義堂的堂主宋江,上海戲曲學校里十八九歲的孩子們演他的梁山兄弟。
分角色摳戲。演林沖的男孩子說不舒服,想請假。林秀偉把他拉到一邊,用手掌給他刮痧,幾下就把男孩的脖頸刮出紫痕,于是放行。按摩是三十年前林秀偉在云門舞集學來的手藝。當時吳興國是云門的頭號小生,林秀偉是放學之后來上夜校的外圍學員。
演“矮腳虎”王英的男孩高楓遲到了二十分鐘,溜進門的時候,被排練場一角的林秀偉一把拖住,教他給樂隊師傅和其他演員鞠躬道歉:“各位老師對不起,我遲到了二十分鐘。”男孩嘻嘻哈哈不從,吳興國一下子變得很嚴厲:“以后你去任何一個劇團試試看,遲到兩次,團長還會不會給你機會!”
吳興國一直站著,每個演員的聲腔、眼神、動作都不放過。偶爾急躁地吼一兩句:“把技巧放在表演里!表演才是第一位的!”“把基本功拿出來就很漂亮,觀眾不傻,花拳繡腿他一眼就看透!”“你們看過再爛的電影電視劇里頭有沒有笑場的?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表演,還指望別人重視你?”
午休時間,吳興國在學生食堂吃完飯,坐在排練場外的樹蔭下看劇本。林秀偉則跑到上海的古玩街為他們2011年10月即將上演的歌劇《康熙大帝和路易十四》采買道具。一個中午淘回酒尊、筆架、硯臺等物件若干。“我們很多戲都是自己買道具,便宜。你讓別人做,每個小東西都要收你設計費。”林秀偉說。
英雄主義是很吊詭的
下午聯(lián)排,“水滸108”慢慢現(xiàn)出模樣。
這是站在第71回向前的蒙太奇拼貼倒敘,時間軸上真正的起點是第28回。27回以前的故事,是當代傳奇版《水滸》的“第一季”,已于2007年在臺北公演。第一季的大綱是“年輕人造反”,多線敘事:武松打虎、林沖夜奔、宋江接濟天下英雄、晁蓋小聚義,直到智取生辰綱,所有的線索匯聚一處。
將在臺北上演的第二季,故事核心是“造反的年輕人要不要招安”:攻下祝家莊之后的重陽聚會,排英雄座次之前,眾兄弟羅天大醮祭奠晁蓋,宋江無可爭議地被擁為首領。一百單八將在交杯換盞之間回憶起時遷偷雞、秦明歸附、三打祝家莊的戰(zhàn)斗往事,其間既有“打你個福壽喜財?shù)摚蚰銈€生老病死苦”的英雄義氣,也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群氓精神。幾杯酒壯了宋江的膽,他唱起《滿江紅》,說起歸順的話來。
忠義堂上炸開了鍋,可那些臉上刺著墨印的落草者顯然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每個人的座次在燈光效果下慢慢變成墓碑,魯智深念著阿彌陀佛遁形而去,眾人呆立。孫二娘抱著一捧菊花,蹁躚飄過,在每個人的墓碑座次前插上菊花,在她曼妙的舞姿中,落幕。“在那一瞬間你開悟了!人間哪有佛陀?哎,還真就有,就那樣從你眼前走過。”魯智深念著佛號走遠的時候,演宋江的吳興國在群體造型中低喊著給他的小兄弟們做舞臺提示。但“90后”的男孩無法盡曉此間況味,他們甚至需要極力繃著不笑場。只有吳興國一心一意沉浸在宋江的世界里,一招一式間,每個毛孔都是戲。
與老戲里“黑三郎”的扮相不同,吳興國的宋江是白臉,不帶髯口,留一部山羊短髭,沒有眉毛,鳳眼飛入鬢角,眼眶處涂著象征思慮極重的黑暈。戲結(jié)束的一刻,吳興國變成了他心目中宋江的化身:從沒有把梁山當作皈依,一直堅持自己的追求,到死的那刻都在學岳飛,哪怕被朝廷千刀萬剮,也要名留青史。
“可是他沒有名留青史,這是他自己沒有料到的。所以英雄主義是很吊詭的。”站在排練場一角的林秀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吳興國和張大春起意要排《水滸》,林秀偉就是他們身邊全知的觀察者:“張大春借晁蓋的嘴說:‘兄弟之交無非是千杯好酒,一場痛快。’你很難去計算在一場戰(zhàn)爭中獲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只有當下的熱情和自以為是英雄的情懷是真的,之前之后都不重要。多少人為了革命,燃燒了青春、熱血,人們經(jīng)常盲目擁護失德的人,給他黃袍加身,可是接下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怎么腐敗。”
“水滸108”在周華健作曲的電子音樂中熱鬧開場;一百單八將拉風的cosplay挑逗觀眾被武俠小說、電影熏陶出來的吉光片羽的“好漢”記憶;最后在無可奈何的千古寂寞和剎那頓悟中安靜收場。
孫二娘給觀眾發(fā)包子
2011年3月,《水滸108》在香港藝術(shù)節(jié)的首演結(jié)束,每個小演員都掉了眼淚。“他們之前不太聽話。學戲曲的孩子都是這樣,看到你真有本事才服你。”林秀偉說。可是在慶功宴上,演花榮的孫亞軍一句話讓她大為驚訝,孫亞軍對吳興國說:吳老師,我會努力,以后京劇的版圖上要有我的名字。劇中惟一的女演員,扮演扈三娘和孫二娘的劉津什么話也說不出,只是抱著吳興國的雙臂低頭嗚嗚地哭。
“雖然他們被當作尖子培養(yǎng),可京劇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就在那里,不要說創(chuàng)作,在傳統(tǒng)戲里找到一個發(fā)揮的空間都很難。如果能創(chuàng)作一個新戲,發(fā)揮他們的技巧跟能量,得到現(xiàn)場的鼓勵,那種榮譽感他會記一輩子。”吳興國對小演員們的反應毫不意外。
按照他的設計,“水滸108”就是給年輕人做的戲,年輕人演、年輕人看。好處是角色多,又有武俠的色彩,熱鬧好看。至于戲尾那種濃重的悲涼,年輕人看得懂看不懂,吳興國認為沒有太大關(guān)系,“至少他們會看懂最現(xiàn)實的技巧,從聲音、表演、化妝,到整個舞臺上的張力和熱忱……慢慢他就會去跟電影電視劇比。哪個藝術(shù)價值高,一比就比出來了。”
“給年輕人做戲”是吳興國2003年就有的想法。那年他和張大春、周華健一起排演傳統(tǒng)戲《十八扯》(又叫《戲迷家庭》)。《十八扯》是傳統(tǒng)戲里最年輕、最活潑、最具無厘頭娛樂精神的一出:一家四口個個是戲迷,這天,父母又出去看戲了,兄妹兩人就在家里串戲,想到什么串什么,你演孫悟空,我就演蜘蛛精;你演霸王,我就演虞姬……
老戲里兩個人的扮相一個是花旦,一個是小花臉,花旦可以客串正旦、老旦,小花臉可以客串老生。這本是一出墊場小戲,但極考表演者的工夫,名伶童芷苓串這出戲可以把梅尚程荀模仿得惟妙惟肖,臺下叫好聲滾雷一般。
吳興國找了兩位年輕演員排演“兄妹串戲”。一個晚上,兩個人要在8出戲22個角色之間跳進跳出,現(xiàn)場換裝;女演女、女演男、男演男、男演女變化不定,嘻哈節(jié)奏加入到京劇的鑼鼓點里,街舞的動作跟手眼身法難解難分。首演在臺北西門町的“紅樓”,演到孫二娘包人肉包子,舞臺上懸掛著塑料充氣的斷肢,孫二娘端著一屜真包子在觀眾中分發(fā),沒人敢吃,只有唿哨和尖叫代表他們從戲里體會到的辛辣快感。
后來這出小戲被“當代傳奇劇場”帶到了新加坡上演,觀眾從頭笑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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