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久居海外、毫無中國當代藝術常識的我來說,曾梵志是一位年輕的藝術家。確實,就在幾年前他還和其他一些藝術家一起出現(xiàn)在一個題為“浮游”的“青年藝術家”群展中?!霸笾尽边@名字起得很好,喜歡唐朝的人都知道有個“作詩諷人,甚有義旨”的王梵志。
所以,當我為中國美術館在德國國家收藏館作一個題為“活的中國園林”的展覽時,我毫不猶豫地將他的畫和更為年輕的藝術家崔菲放在了一起。兩個人好像都是熱誠的植物學愛好者。崔菲認認真真地將一些干了的葡萄藤子、馬鈴薯根須組成八思巴文字的樣式,用大頭針豎列釘在墻上,而曾梵志的畫則似乎是把這些有機的小形式都放大了,然后又無窮無盡地在各種自然或非自然的背景上糾葛一氣。窗外,是一片盛大的歷史園林,如今寂寥地倒伏在那里,對屋內(nèi)發(fā)生的妖嬈的一切熟視無睹,一天一天地,黃昏時候的金色——那可能是歌德曾經(jīng)在選帝侯的膝下瞻仰過的夕陽吧——從真正的有機世界的縫隙鉆出來,拂過室內(nèi)亂紛紛的畫面,又轉瞬消失,偶然有幾個觀眾從這間興許曾經(jīng)是強人奧古斯都的化妝間的屋子里踱過,困惑地撓著頭。
老實說,是在見到他的這批畫之后,我才把他和那個賣得頗為夸張的“面具”的始作俑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做那個有關園林的展覽時,滿腦子裝著德國的我,看到這幅標定為《無題》的畫的第一反應,是想起了阿爾布雷希特·丟勒的《野草》,雖然丟勒的那幅水彩畫被定性為一幅習作,它卻依然顯示了這位大師對于細節(jié)的無止盡的耐心——是狼尾草還是大油芒,像我這種植物學考不及格的人是分不出來的,可是,曾梵志讓千百根幾乎不占據(jù)體積的細線空間無窮無盡地糾葛。能把這樣復雜的關系表達清楚,就是再愚鈍的人也能看出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楊·凡·艾克說,北方藝術家的任務是像鏡子一樣反映自然,可是丟勒本人卻并不滿意這種“鏡子”的角色,南方藝術熱情似火的風貌時刻糾纏著他。自然,即使是理性的德國人也可以熱情洋溢,問題是一個西方藝術家不大容易兼有這些選擇——他是不可能既在岸上又隨波逐流的。
在曾梵志這里,這樣的問題好像是并不存在的。他不斷出人意表的新作已經(jīng)和過去完全不同了,卻依然流露著一種雙重解讀的可能——冷不丁地瞅過去似乎很抽象,但是你要是細看進去,每一筆觸都透露出沒有來由也不知在哪里結束的激情,好像是兩只手同時抓住的畫筆自動生成的一段歧路;它的復雜性已經(jīng)足夠接近使人困惑的真實了,卻永遠不會像新藝術畫家那般流露出畫蛇添足的美學。他的這批畫作的選題更有意思——要么是取諸于大的星星點點的遠空,要么是沉入古伽藍的湖石紋理深處的微觀世界,它們永遠是一種異地里的反觀,處處顯示出一個逐漸愈合卻不斷被否定的自我——出生并成長在毛焦火辣的武漢,成名在盛大冷寂的北京的曾梵志,是否正在尋找另一個更適合他此時心緒的地理場所?
如此,在這一時間,在素以園林而著稱的蘇州舉辦這樣一個展覽,似乎是再合適也不過了。
太湖石
難怪成熟期的畫家,比如晚年的莫奈,對“園林”這樣的主題總是很有興趣呢——這是在山重水復之后一種新的可能性。
這正是“太湖石”,他多幅畫作的題目——“太湖石”談不上是真正的“主題”,而只是一種由頭,類似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起興。
“太湖石”是曾梵志新作中最具象的題材,同時它也是中國園林中最容易識別的“物”之一了,與英石、靈璧石、黃石并列為所謂“四大玩石”。
在曾梵志的畫中,具象的太湖石只是靈光一現(xiàn),就變得模糊而格外地生動起來了。
戲劇
生活的戲劇對于曾梵志而言可謂夠戲劇性了,在他還只有二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畫出了那幅后來賣出天價的《協(xié)和醫(yī)院》,糊里糊涂夠了胡潤什么排行榜的資格,以至于現(xiàn)在他要“享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就只能通過一種下意識的自我彩排:他一大早就開著車去北京城里“上班”,約束自己安心“工作”,晚上定時“下班”,做一點自己喜歡(但并不出格)的事情;這樣的生活缺乏普通人所面對的壓力,缺乏一個人類學家所期望的一般性結構,卻充滿了讓娛樂記者感興趣的心理細節(jié)的層次。據(jù)說,他開悍馬,用登喜路香水,連襪子都只穿KENZO,然而每天早上,他在自家1000多平方米的院子里吃的還是自制的漢式點心,吃飽之后的活動是喝咖啡曬太陽,院子里的兩棵白樺樹是他5年前栽的,他最在意的作品是他4歲的女兒。
從使人觸目驚心的“面具”開始,曾梵志似乎就這樣逐漸退向了現(xiàn)實的門內(nèi)。
星空
曾梵志反復地畫著一幅畫,名叫《天空》,在一篇報道之中,他透露了這幅畫創(chuàng)作的初衷:“靈感源于童年,那時仰望天空總能產(chǎn)生一種奇妙幻想,它們長久地留在我們路過的時間里,直到現(xiàn)在仍然聽見它的聲音,聞到它的氣味?!?/p>
遙望這樣的夜空將是一次不確定性的旅途——在密密麻麻魚鱗般的瓦片組成的中國城市屋頂之上,黑夜掠奪了日常生活使人疲倦的真實,剩下的只有多少年來一直在那里的恒定的大塊。抬頭看去,在深不可測的廣大的天穹里,整體與局部、抽象和具象的差異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它們有時像一塊飽蘸著暗色的海綿,有時像肆意散落的珠翠。
無窮無盡的糾葛
園林的有趣之處在于它不僅僅是“身外”現(xiàn)實的抽象,它自己也組成了不斷變動的現(xiàn)實的一部分。那些形形色色的“游心”的訴求本基于一種改變了的物理現(xiàn)實,它是現(xiàn)實中匱乏的那部分積極主動的表達。
既熟悉曾梵志又熟悉他的出生地——武漢的人,會對曾梵志的藝術有更豐富的聯(lián)想。就在前不久,漢正街上還有一把大火,燒出了這座熱烈的城市粗礪、暴戾的一面。
蘇州則是另一座奇妙的城市,奇妙到可以讓這樣的火熱在它的爐膛里煉成另一種精致而內(nèi)斂的面貌。這座城市古典的內(nèi)里多少已經(jīng)朽壞了,那些名聞遐邇的園林,像拙政園,在20世紀的后半葉經(jīng)歷了劇烈的改觀。在今天高速成長的中國,要找到一座真實的園林并不太容易——可能也沒有必要。
寫到這里,忽然間,那個“面具”的曾梵志忽然和眼前這片風景混融無間了:一切真實都是可疑的,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煙云,但同時,脆弱的現(xiàn)實逐漸浮現(xiàn)出了往復無窮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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