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今古 寄傲丹青(上)
◇ 時間:2009年8月19日晚
◇ 地點:北京·范曾書房
當代畫壇,名家紛紛而是,而范曾先生是真正的大名家,名下無虛。何以見得?記者在采訪之余,約略總結(jié)為范曾“十最”:
一、范曾是當代畫家中文化底蘊與學問最好的一位畫家。
二、范曾是當代擁有崇拜者最多的畫家。所到之處,如“明星大腕”,備受簇擁。
三、范曾是目前書畫界中字畫價格最高的畫家之一。
四、范曾是當代畫家中納稅最多的畫家—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畫賣得最多。
五、范曾是當代被造假畫最多的畫家,據(jù)說有五百萬張范曾假畫。
六、范曾的畫是當代作為貴重禮品被送禮最多的畫家。
七、范曾是當代畫家中爭議最多的畫家。所謂“名滿天下,謗亦隨之”。
八、數(shù)十年清晨五點即起床讀書的畫家,并世恐無第二人。
九、與范曾來往的皆各界頂級人物。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十、范曾是當代文化界的狂狷之士。子曰:“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范先生有是焉。
張公者:中國古代的畫家,尤其是宋以后文人畫的濫觴,畫家首先要會寫字,而且寫得很好,往往都是大書法家,同時在詩文方面也是很有造詣。到了20世紀,基本延續(xù)了這個傳統(tǒng),包括一些留學歸來的學習西方繪畫的畫家,像徐悲鴻先生是大書法家,文筆也好。到20世紀末,還有一些老先生是能夠做到詩、書、畫兼能。而當代的中國畫畫家,往往字都不過關,詩基本不會作。
范曾:我曾經(jīng)講過一個關于中國畫的八字箴言,就是中國畫“以詩為魂,以書為骨”,為什么講這八個字呢?中國畫從它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在唐以前還離不開一個“匠”的問題,包括吳道子在內(nèi)。當然王維以后不同了,可是王維的畫,蘇東坡看過,所以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說。董其昌就沒見過,董其昌一輩子就希望能看到一張王維的畫,可是一直沒有能夠如愿。他根據(jù)蘇東坡這些人的講法,測定他的畫大概是個什么樣子。那么到了五代,董源他直承唐代王維這個系統(tǒng)。我想中國畫的進步,和文人的直接參與有極大的關系。能夠代表中國畫最高境界的還是宋以后的文人畫。那么人家就會提出來,工筆畫難道不能代表中國畫的水平嗎?也不是這樣,當工筆畫真的能畫到像宋人畫冊里面《紅蓼白鵝》水平的話,也是非常富有詩意的??墒钱嫻すP畫的人,往往容易落入一個形式的窠臼,很難跳出來。他們有時候不太會做減法,做加法的比較多。
張公者:中國畫的內(nèi)涵深邃,也是緣于它的文化滲入、文學性。我們今天提到中國畫,還主要是指中國古代的文人畫。宋畫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文人畫的端倪,唐代人物題材繪畫雖是中國畫的另一座高峰,但不能代表中國畫的主體。
范曾:我們說整體的能夠代表中華民族水準的,應該是宋以后的文人畫。那文人畫有個先決條件,它和現(xiàn)代很多號稱“新文人畫”的有一個根本的不一樣,就是現(xiàn)在的新文人畫家他本身不是文人。如果談到文人畫,過去的文人,往往是在翰墨之余,硯臺里有剩墨,因著自己的學養(yǎng),隨性之所至。古時文人一般寫字沒有寫不好的,明朝任何一個文人到現(xiàn)在都是書法家,可以這樣講。書法和繪畫有一種血緣關系的,他用的是剩墨,隨便畫幾筆就很有意味了,畫與詩文的意蘊是相通的,富有詩意,這種東西是沒有文化修養(yǎng)的人做不到的。文人畫,根據(jù)我的先姑祖陳師曾所談中國文人畫,講文人畫要在畫外看他的修養(yǎng)。今天的文人畫家呢,就在形貌上想弄一些東西,可也不一定是文人畫。其實文人畫是很內(nèi)在的學養(yǎng)的流露,而不是外在的、附加的一個畫面的什么東西,也不講畫上題一首古人的詩就叫文人畫了,兩回事。我們就是要深入地探討文人畫。“以書為骨”就講一個畫家,他書法不行的話,終究不能成為一個大畫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里論謝赫的六法說:“夫應物必在于象形,象形須全其骨氣。骨氣象形,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最后歸屬它的載體是用筆。那么這個本何以立,要本于內(nèi)心的立,而落實到紙上是筆墨。就是 “詩魂”和“書骨”的一個內(nèi)在的關系。張彥遠其實談得已經(jīng)非常透徹了。我們現(xiàn)在懂這個道理的人,嘴上說懂,可是實際上不是一個很簡單的過程,而且我們有些畫家太急于求成,還沒有畫到什么水準的時候,就想標新立異,其實標新立異和西方的后現(xiàn)代主義有共通之點,就是先有一個主義,橫梗在胸中。橫梗在胸中這個東西呢,成為一個“法障”—這個佛家講的“法障”,“法障”是什么?你制造的東西并沒有化為現(xiàn)實,而成為你認識現(xiàn)實和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障礙。那么這種陷入“法障”,很難說真正能達到一個境界,更談不上隨興之所至。文人畫隨興之所至,它非常強調(diào)偶得,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俯仰之間,不亦越乎萬里之外”,俯仰之間的事情。
張公者:“妙手偶得”、“俯拾即是”,這些是需要前提的,是在長期的學習積累中才能“偶得之”,沒有前期的刻苦準備是做不到俯仰之間。
范曾:所以我說一個真正好的藝術家,尤其是好的文人畫家,他要做到三點,就是智、慧和靈。這個智呢,就是好學,你只要好學,你就有智。古代的這個“智”和知識的“知”是一個字,好學一定有知識。可這個還不夠,你有沒有慧根,就講你有沒有這個根性,有沒有悟性。這個慧根呢,我想對每個人來講都是有的,問題是你發(fā)現(xiàn)沒有。這個慧根存在你身內(nèi),就是與生俱來的審美能力。馬克思講過,一個馬車夫和一個哲學家的原始區(qū)別,還沒有白狗和黑狗的區(qū)別大。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講只要不是白癡,那么基本的DNA和RNA都是會給你一種與生俱來的審美判斷。天地有好生之德,它不僅給你血肉之軀,還包含著人類發(fā)展到今天如此智慧的可能,而這個可能是一種基因,慧根不是唯心的東西,那在于你發(fā)現(xiàn)和不發(fā)現(xiàn)。有智、有慧了,你是不是有靈?如果講做一個真正的大畫家,他必須有靈,這個靈就使你能夠超越自我,也超越前人。這個靈它是一個不可捉摸的,有點恍兮惚兮的存在,這個恍兮惚兮的存在會來到的,可是不一定、不知何時何地、何種境況下來到。就比如古希臘的阿基米德發(fā)現(xiàn)水的浮力,他在澡盆子里洗澡,他下去,突然感到,哦,浮力原來就等于排出水的重量,這就是靈。可是他如果講沒有那種智和慧的積累,這個靈對他是沒用的。任何不研究物理學的人,每天都進澡堂,可是他不會想到這點。蘋果掉在好多人頭上會吃掉,蘋果掉牛頓頭上,他會想到地心引力。當然這個故事西方有人講是后人杜撰的,但我覺得還是賦予了哲理的意義。靈、智、慧,都具備了,那你可能成為一個大手筆。可是大手筆是不是每時每刻畫畫都會這樣呢?不會。
李可染、傅抱石這樣的大家,他的至精至美的作品也是少數(shù),而這個少數(shù)作品就決定了他的成就。有時候老鷹飛的比母雞還低,可是母雞沒有一次能飛到老鷹的高度。我們看一個畫家的作品,是看他平生最好的作品,這是他的水平。我們當然看傅抱石的那些蒼莽的、渾然的、博大的境界。你不能拿著傅抱石畫的一個抗美援朝的作品,拿著講這就是傅抱石。李可染也是這樣,李可染后來的代表作有非常精彩的。這種精彩的東西,也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也不是每張畫都能達到的。你也可以拿出抗日戰(zhàn)爭畫的宣傳畫,講這就是李可染的。不,那是他當時在政治三廳,他要革命,他要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他憤怒??墒沁@個不同于他后來的山水畫代表的作品。代表作、杰作是不會很多的。
張公者:您談到中國畫的進步,和文人的參與有極大的關系??墒乾F(xiàn)在當代畫家缺乏的就是文化,更缺少文人。那么中國畫是否會后退?
范曾:中國很大,人口眾多,都會有奇怪的人出現(xiàn)。奇跡總會出現(xiàn),后退是不會的。
張公者:現(xiàn)在培養(yǎng)畫家的美術學院的學生常常是文化課一般才報考美術學院的。我們今天的中國畫界就是這樣的狀況,畫界文化缺失。
范曾:還不可以籠而統(tǒng)之地這樣講。我總認為中國是個大國,要出現(xiàn)什么樣的奇人、奇跡都是可能的。而這個藝術水平的前進或者后退,它不體現(xiàn)在一個軍團,一個百萬雄師,而只體現(xiàn)在少數(shù)人。因此我們看一個時代進步,不是看總體人數(shù)的平均值,這里面有若干人超越古人,就是在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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