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生前曾說過,他自己的畫要到30年、50年之后才能被大家真正認識。這雖然是他孤獨的無奈感嘆,但同時也體現(xiàn)出他對美術史高度負責的使命感和堅定的文化自信心。50年過去了,黃賓虹的繪畫藝術正在被廣泛認識,也為中國畫的當代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借鑒——黃賓虹已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非常重要的繪畫大師。看來,一個好的畫家不介入美術史、不解決美術史上的問題是不行的。然而,只要我們審視一下當代畫壇,心中便會有一種莫名的憂慮和失望。時下的畫界,雖然也有一些頗具洞見的畫家在深入思考和探索中國畫的當代發(fā)展問題,認真解決中國畫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換問題,不過,我們也應看到,許多畫家不是在研究“美術問題”,而是在想方設法解決“生活問題”,對繪畫語言的完善和美術的發(fā)展問題視而不見,整天忙于用形式花樣去詐唬觀眾,換取一些既得利益。
應該承認,時下的浮躁風氣對畫家產(chǎn)生了不小的負面作用,使從事繪畫所需的學術精神和學術氣氛逐漸缺失。畫家們已不關心民族文化對繪畫的造就和畫家人文修養(yǎng)對繪畫的促進,只是一味地想出名,以便解決“生活問題”。
面對此種情形,我們不禁要問:50年后,當今畫壇上有誰能經(jīng)得住美術史的考驗?誰能為推動中國繪畫藝術的發(fā)展有所作為?今天就這些問題,請大家發(fā)表一下自己的見解。
楊斌(本刊編輯部主任、〖美術學〗主持人、博士):要回答50年以后會留下哪些畫家這個問題,從50年以后的美術史寫作進行思考,是一個必要的角度,那就要看50年后的美術史家會記載并高度評價今天的哪些畫家了?!耙磺袣v史都是當代史”,黃賓虹在他身后50年成為一代宗師,不僅僅是因為他是藝術,也是今日的美術史選擇的結果,這一選擇也反映了當今美術史進行價值判斷的眼光。同樣50年以后的美術史家也會以他們的眼光和理想來評價我們今天的是非功過,選擇他們認為有價值的藝術家和作品,為那時一些重要的美術演進方向尋找歷史源頭或重要環(huán)節(jié),而他們的藝術眼光則依然源于那個時代的要求。我們可以從當今知識界的一些變化中感受到未來歷史的發(fā)展趨勢。越來越多的知識界人士意識到,20世紀50年代以來,狂熱的解構思潮把一個經(jīng)千百年歷史經(jīng)營出的意義價值體系搞得七零八落,其結果是,它不是讓社會進一步世俗化,就是讓犬儒主義的迷霧遮住了理想與終極關懷的天空。有意味的是,近一段時期,那位解構主義的領軍人物德里達便在尋找世界上某個不可解構的意義,一個被普遍崇尚的意義。相信50年之后,這種吁求會在作為精英話語的美術史的書寫中被更為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中國畫所蘊含的深厚的倫理意義也將再次得到弘揚并走向世界藝術的前臺,再一次成為美術史的主導價值。另外,從50年后美術史的書寫方式看,正是在這一目標下,純粹的形式評價與闡發(fā)會淡化,因為美術的倫理內(nèi)涵、社會意義會被進一步強化,這會使美術走出一個封閉的自我的圈子,而與整體的社會思潮、生活狀態(tài)、價值理想聯(lián)系起來,也會剔除由商業(yè)炒作和權力打造出來的聲譽泡沫。這就使那些玩純粹語言而沒有什么人文思考的作品被排除掉;那些只有個人情緒,而不飽含人的共同追求的藝術也無法得到認可。所謂美術的學術性,也會在整個社會思潮中展開,而不會僅僅在自己的小圈子當中來認證。美術的發(fā)展指向并非簡單的自我確立,而是尋找自身的獨特方式回歸社會與生活。那么,純粹的形式分析將不再是50年后美術史的主調(diào)。當然,以上臆測僅還停留在美術史的學科與知識界的立場上,并不能以此來否認代表世俗性的大眾文化在50年后的發(fā)展,還會有一些在美術史的角度看來沒有意義的作品依然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影響力。盡管以上說法有些過于樂觀,但總比淹沒到虛無主義之中強得多吧,畢竟它能成為我們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谷泉(本刊學術推廣部主任、〖觀察家〗主持人、博士):50年之后美術史上會留下誰,這像是給美術史家提問,而不是用來針對畫家的。現(xiàn)在的畫家也許不會想到50年之后的事情,如果誰還學黃賓虹說50年之后怎樣怎樣,那一定會被周圍的人笑談為癡人說夢。他們生活的世界非?,F(xiàn)實,無論是美術創(chuàng)作、日常生計、買賣交易或者人世邏輯,都需要“來現(xiàn)的”。所以,現(xiàn)在的美術大家都是應變能力極強的大家,中國的美術現(xiàn)狀推著他們成為美術圈中最富有的人,他們也成了最累的人。但是不能因為現(xiàn)在畫家不思考50年后的問題,就無所顧及地指責他們。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忙忙碌碌和在藝術上的“碌碌無為”,制造了中國美術最重要的現(xiàn)實——就是我以前說過的,中國藝術的本質(zhì)不是以藝術為藝術的藝術,是以人世為藝術的藝術。他們的付出維持了中國美術一以貫之的歷史常態(tài)。所以假若時光倒流50年,要是黃賓虹面對我們說他的畫在50年后如何如何,大家也可以啐他是癡心妄想……
那50年后留下誰?誰會成為明天的黃賓虹?是那些孤注一擲的癡人?還是這些八面玲瓏的能人?再想想黃賓虹,也許能夠給出這些問題的答案。這位50年前“人民優(yōu)秀的藝術家”創(chuàng)造了許多奇跡,也教會了我們許多道理,比如什么叫大器晚成、什么是刻苦精進、美術史對一位中國畫家的重要意義、為什么在目力有限的時候卻能迎來視覺藝術的高潮,如此等等。所以,黃賓虹是什么人?他壓根就是一位超人。美術史就留下這樣的人——不回避現(xiàn)實,卻又超越現(xiàn)實的超人!中國自古以來有太多的能人,也總是不缺少癡人,獨獨超人難覓?!俺恕痹谥袊幕默F(xiàn)實性中雖然寥如星辰,卻又珍貴無比。所以,“50年之后美術史上會留下誰”完全是一個超人問題,已經(jīng)無法用現(xiàn)實來回答了。
徐沛君(中國畫研究院助理研究員、〖觀察家〗主持人、博士):目前,美術界對“時尚”頗有微詞。不少人在為美術圈里“制作性”、“艷俗化”、“泥古風”的泛濫而痛心疾首。這類指責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墒?,僅僅把這類文化現(xiàn)象歸結為“市場經(jīng)濟”的負面效應,僅僅批評畫家們“缺乏定力”,也不公平。今天的“時尚畫風”更多是由展覽機制造成的,“制作性”的流行恰恰反映出某些“權威評委”的口味或品位,“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chuàng)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人”。在普通人眼中,“權威評委”無疑是“精英”的代表,然而,正是“精英”們在不斷引導、制造著時尚。尤其讓人費解的是,對時尚大加抨擊者,也多是這部分“精英”。精英們制造的時尚不可能持久,新的“時”將會有新的“尚”。今天的“時尚”很快成為“往事”而悄然淹沒在歷史長河中,即便它被后人偶爾翻檢出來,也只能作為研究者的史料,亦或飯后談資。
當然,民間的“時尚”與上述的“時尚”不同。2005年,啟功、巴金等大師離世而去,芙蓉姐姐、“超女”蜂擁登場,“明星取代模范,美女擠走學者,緋聞頂替事實,娛樂覆蓋文化,低俗睥睨高雅”。有學者感慨說:“沉甸甸的東西少了,輕飄飄的東西多了,原本清清雅雅的精英文化變成鬧鬧哄哄的大眾文化。這個年份、這個時代,我們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我能理解這位學者的憂患意識。但必須強調(diào)的是,文化有俗雅之分,但“下里巴人”未必比“陽春白雪”的價值小。民間自發(fā)掀起的時尚潮流是社會在某一歷史階段的群體選擇,其中必然包含著合理因素,包含著某種先知先覺的意識。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這種“時尚”中的合理部分有可能萌芽成長,在未來登上文化舞臺。
陸軍(〖美術家〗主持人、博士研究生):如果把今天這個題目看成是“當代中國美術推背圖”或是“千年中國美術燒餅歌”的話,我想我們誰都沒有在這方面指點一二的能力。但是,如果我們從審視時風的角度,來看看中國美術的走向,這就不是難以置喙的事了——雖然聽起來這還是有點像預測中國美術未來是“熊市”還是“牛市”的意味。無論如何,古人也常說“某家開某某先河”、“某家引某某風氣”,聞風觀象,察行識理。
時下中國美術的風氣如何?我有一位年輕而極富才情的畫友,他常常跟我談起他在畫界與人打交道的感想。本來,對他說的那些事我自己也是耳聞目睹,但是聽他說得多了,便加深了我對時下中國美術界流行風氣的印象輪廓,一言以蔽之:“江湖名利”?,F(xiàn)如今,中國的藝術家們早已領悟到一種“藝術家的成功模式”:參展、結交、拿獎、評職稱、當領導、上媒體、做廣告,繼續(xù)參展、結交、拿獎、評職稱、當領導、上媒體、做廣告……這種輪回名之曰“跑江湖”;久而久之,藝術家的大名也就成了“江湖人稱某某某”;名氣大了,各色商人便“慕名而來”,接下來便是簽約、生產(chǎn)、賣畫,繼續(xù)簽約、生產(chǎn)、賣畫……財源滾滾來,江湖更寬闊,名利如風波,越掀越壯闊??磥恚墙痖_來便是內(nèi)外流行的兩股風氣,一是江湖氣,一是名利氣。前者多指人事,主外,后者多指心事,主內(nèi)。兩者互相表里,相互鼓蕩,演成一股中國藝壇的時代風潮。通過它,既可以了解當代藝術家的行為模式,也能認識藝術家們的心理基礎。
藝術家們之所以這么做,不是沒有他們的理由,歸納起來,其理由不外乎是一連串“自設的疑惑”與“自解的不惑”:不跟人玩,誰跟你玩?沒人跟你玩,誰認識你?不認識你,憑嘛買你?又憑嘛把你載入史冊?這話是越說越發(fā)的理直氣壯了。要說賣畫賣作品,成為一位商業(yè)上的成功人士,藝術家們自然需要跑跑江湖,但要拿史冊來說事,未免就有點霸道和欺人。道理也不難理解。一個藝術家是否能載入史冊,還是看他是否有“文”,“其人無文,其行不遠”——這也算是給我們今天這個題目作一個直接的注腳吧。
我們誰都無法量化現(xiàn)在的中國藝術家在藝術問題上的思考和實踐到底耗去了他們多少才智,但是他們在行為上表露出的性狀卻說明他們在江湖名利上耗去的才智與精力絕對不少。讓“江湖名利”充塞自己生活的藝術家,想讓50年后的美術史記他一筆,恐怕有些近似癡人說夢。話又說回來,這都是藝術家的錯嗎?還有沒有其他更深刻的原因?
王紅媛(〖國際視野〗主持人、博士研究生):畫家應如何為繪畫的時代發(fā)展有所作為?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在此我想提示藝術家們給自己在當代文化中找到一個明確的定位。
畫家要為繪畫的時代發(fā)展有所作為,首先要明確繪畫在當代文化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因為我們處在一個巨大變化的時代,隨著復制、傳媒技術的發(fā)展、大眾文化的日益顯要,如今的文化傳播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繪畫在文化體系當中的地位和作用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從歷史上看,優(yōu)秀的書畫作品從來產(chǎn)量很小,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數(shù)量也少,藝術品要求觀眾要面對原作觀賞,這就決定了書畫作品只能在小范圍內(nèi)被接觸到,在貴族或精英的圈子里流通。近代以來有了公開展覽的形式,但能夠親臨現(xiàn)場觀覽的觀眾數(shù)量仍然十分有限。如今現(xiàn)代復制技術發(fā)展了,一件藝術品,可以通過印刷媒體、通過網(wǎng)絡被更多的人看到。但是這種對原作的間接接觸式的欣賞方式,從審美效果來看,遠遠不能同觀看原作相比。因此,專業(yè)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即使是在傳媒和復制技術如此發(fā)達的今天也仍然很難成為一種大眾文化的形式。在當下復雜的文化傳播環(huán)境當中,畫家對自己要有一個更明確的定位。這個定位我認為應該是:創(chuàng)作高格調(diào)、高水準的視覺藝術品。繪畫不是圖像,它的制作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過程,本身也不同于攝影或影像的瞬間成像,因而它蘊含藝術家的冷靜成熟的思考體悟和相當長的時間含量。而在一個視覺文化占據(jù)主導的社會里,中國畫還是應該加強自己的視覺美。充分發(fā)揮自己媒介材料的特色。做到讓觀眾面對原作欣賞時,能夠獲得攝影、影像等其他視覺藝術形式無法相比或取代的極高的視覺審美愉悅。因而進一步加強作品的繪畫性,加強線、形、色、畫面構成、韻律等等因素的表現(xiàn)力,讓作品更加耐看,能夠讓觀眾長時間地反復觀賞而仍然感覺韻味無窮。因此繪畫不適合向圖像靠攏,追求視覺沖擊力,期望一下子能夠吸引眼球,因為那樣的作品通常不耐看,繪畫尤其傳統(tǒng)繪畫也不適合表現(xiàn)那樣的圖像。繪畫要揚長避短。在這個要求之下,繪畫就要戒除浮躁、草率、簡單化的傾向。
此外,任何一種藝術載體都是有自己的語言傳統(tǒng)的,相關的藝術家都是在一個有歷史傳統(tǒng)的語言體系里進行自我表達。因此首要問題是應對語言的問題。找到適合自己的語言形式,在形式上有所發(fā)展,鑄造出個性化的語言風格,用個性化的語言建構屬于當下的自然人文圖景,就是對時代問題的創(chuàng)造性地回答,也就是對藝術傳統(tǒng)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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