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于吳昌碩的話題和討論,已經(jīng)是老生常談了。近世以來對其各個領域的研究繁多,所涉亦甚廣泛,諸如生平交游、書畫金石、詩文學養(yǎng)及其掌故之類,可謂是系統(tǒng)而又深入,成果斐然可觀。2014年歲歷甲午,是吳昌碩先生誕辰 170 周年,紀念活動及藝術展層現(xiàn)疊出,自然又成為當下一個重要的文化焦點。觀覽之余,感嘆追慕,相互印證而聊抒己見。
文人認知之高度
當我們直面于吳昌碩在百年前所創(chuàng)作的書畫篆刻時,為之震撼和嘆服的乃是其強大的精神內核,使后世學人望塵莫及。尤其比之當代,天壤之別。
在吳昌碩的筆韻墨痕間,透露出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整體共識和作為個體心性的顯現(xiàn),二者融合無間,這并非“藝術”概念所能涵蓋,而是傳達了文人階層的一種認知高度,承載著 “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 平天下” 的精神寄托,早在唐人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就對從藝者提出了類似的“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要求。書畫只不過是文人“志于道”的一種表現(xiàn)感知的媒介而已,而非百工之列,徒顯技藝為能事。數(shù)千年來,中華文明雖幾歷滄桑,但士人于此從未改易。民國期間,書畫金石大師輩出,無一例外地皆是出于文人范疇,如沈曾植、康南海、蒲華、黃賓虹、馬一浮、弘一等,文采華光,堪稱一代大家。正如缶翁弟子陳師曾所言:“文人之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工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而文人又其個性優(yōu)美,感想高尚者也,其平日之所修養(yǎng)品格,迥出于庸眾之上,故其于藝術也,所發(fā)表抒寫者,自能引人入勝,悠然起澹遠幽微之思,而脫離一切塵垢之念?!?/p>
反觀當下之畫壇,從藝者發(fā)心不正,迷于名利,少有以學問修身者,更談不上士人之追求及思想。同時,隨著社會價值體系的不斷改變,尤以從“五四”運動以后諸多文化運動以來,打倒傳統(tǒng)、全盤西化的思想一度成為主流,迫使原本占據(jù)傳統(tǒng)中國繪畫主導地位的文人畫和文人群體逐漸退出了書畫藝術領域,導致當代畫壇品評體系雜沓,毫無標準,魚龍混雜,缺乏基本的審美觀,對于一些藝術的基本常識,表現(xiàn)得無知和愚昧,且托言“創(chuàng)新”、“個性”之論,顯得可笑之極!蜂擁迭出的門類、形態(tài),但不過是自然的規(guī)律,只為現(xiàn)象,而藝術尚不求廣度,唯以高度及深度而論成就;“創(chuàng)新”對于物質、表象可以成立,而就人的思維本源而論,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何來創(chuàng)新?又如何創(chuàng)新?萬物生來既存不同個性,只因后生不明,學步仿效,不得自明發(fā)見而已,姑且一問:“個性”又從何處學來?再則我們以“創(chuàng)新”、“個性”層面看吳昌碩,在當時嶺南高氏兄弟借鑒東瀛屏風畫、徐悲鴻主張西方寫實性現(xiàn)實主義以及劉海粟吸納印象派改造中國畫不科學的語境下,實在是屬于保守派。其實,中國畫原本就非科學(西方體系內)范疇,應歸屬于哲學藝術的認知界限。同樣的情況還發(fā)生在黃賓虹、李瑞清、余紹宋等一批堅持傳統(tǒng)態(tài)度的文人書畫家身上。那么,今日時過境遷,民國已漸行漸遠,以現(xiàn)在之論,應已為腐朽陳舊之過去,落后于當代之繁榮,但這可能嗎?
參悟途徑及方法
吳昌碩的畫既然歸屬文人畫,闡發(fā)文人之性質,表現(xiàn)文人之趣味,都源于其性靈與感想。窺其研習之先后,是以自學為主,師從為輔。且習畫較晚,未經(jīng)系統(tǒng)之脈絡,亦不曾入專門之機構,由今日看來,絕非科班身份,更非教授、博導。然中國借西方美術教育體系沿用至今已逾百年,其中又有幾人能與之抗衡?
文人繪畫歷來崇尚寫意。吳昌碩依于文人之學養(yǎng),明心見性,無論借鑒、揮寫皆從意氣生發(fā),直抒己意。自謂之:“畫不過意思而已,”以樸拙荒率、天真浪漫、渾然雄強立其格,不假修飾描摹,彰顯獨立之精神。近人之畫,則決然相反。講究師承門戶、學歷院校,何等會員?獎項?描畫是否工整華麗?技法是否高妙嚴密?形體是否準確?此實乃常人之見耳!不過畫家畫之繩墨。文人之見地當然高于常人,吳昌碩亦然,先生無論詩、書、畫、印皆用一以貫之之法,作書寫畫極重筆墨,篆籀碑碣以強骨,詩文性情養(yǎng)氣韻,剛柔相濟,生動之極。史學家陳寅恪曾在《吳昌碩先生評傳》中提到:“概為文人筆墨,寫其胸中之意趣,發(fā)泄其飽滿之精神,可以觀感,而不可以摹習也?!蹦敲础安豢梢阅×暋?,又應由何等法門參習文人畫呢?趙孟頫早就作了很好的回答“用筆千古不易”,也就道出了書法的重要性,是根本性之要素,也是中國畫的基礎,歷代丹青高手亦無不相證此中道理。而現(xiàn)在有“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礎”一說,泥于物象,人人相同,毫無神韻可言,最不得自由,性靈、趣味、情感更是無從談起。對于形而言,在中國傳統(tǒng)理念中,不過只是“神”的外在假托,不可執(zhí)迷不悟,筆墨才是表現(xiàn)內在神采的關鍵。缶翁之畫對于形的論述以“畫氣不畫形”最為精辟,旨于傳統(tǒng)文人畫之觀念。
臨摹和寫生是繪畫研究當中不可回避的方面。當世臨摹者多受制于畫跡,亦步亦趨;寫生者又為自然之俘虜,雜亂無章,不知所措,精氣衰耗,毫無益處。實則,臨摹、寫生原本無二,皆是畫者主體之參照物,心領神會后,借而寄情,與詩文同理。因而,同樣之外物,感悟表達每人無一相類。吳昌碩之畫,無論臨仿還是感懷景物,都不可分,貫之一意。如此方知文人之畫要領與畫家畫之方法迥異。文人筆墨全基于之學養(yǎng)及思想,因心性有別,對藝術之理解淺深不同,領悟與學習之方法亦存差異,不能概而論之。但就文人對于書畫丹青等治學中,趨向于恒定不易的價值觀則保持一致。
通觀吳昌碩詩文、金石、書畫諸方面的成就,當代中國畫的高度實在無法與之比擬,不得不令人嘆服!究其因由,紛然雜陳,上述所論局于一隅,不足以涉其之全豹,只以自勉,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