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樓上俯視，樹蔭里有幾個老人在下棋，舉棋者和圍觀者們的腦袋都已光禿，在蔭暗里閃出光亮。杜甫也感嘆過齒危發(fā)禿是衰老的征兆，人們怕禿，于是毛發(fā)再生精之類的藥物易于暢銷，美發(fā)的廣告天天在電視中招搖，若能留住青春，不惜一切代價，青春無價。古代外國的帝皇、貴族間盛行戴假發(fā)，豐滿的發(fā)顯得華麗壯觀，掩飾了虛弱的老態(tài)。雄獅之美就顯示在披掛著的毛發(fā)上。發(fā)，確往往是美的標志，構成儀表的重要因素，甚至被夸張到“怒發(fā)沖冠”。

為出售時裝用的人體模特兒始于西方，于是中國商店里就仿效，也排開了洋女人，洋腔洋調，自然是洋頭發(fā)。早先，中國人見到白發(fā)、黃發(fā)、棕發(fā)的西洋人以為都是老人，覺得丑，唯有黑發(fā)才美，朝如青絲暮如雪，怕白發(fā)，有了白發(fā)便染成黑色。審美觀也像傳染病，今天有中國人將黑發(fā)染成白發(fā)、金發(fā)、紅發(fā)、綠發(fā)，是中西結合？是發(fā)的變種？是人的變種？

大概不過一二十年吧，巴黎時裝用的人體模特兒突然變成了光禿的腦袋，都成了中國的尼姑了。削發(fā)為尼，下決心削發(fā)成禿頭，為割斷紅塵俗念，首先毀掉自己惑人的美貌，禿了，絕對地丑了，再也撩不起男女情思！一向講究發(fā)式發(fā)型的洋人何以偏偏采用禿頭的樣式作時裝模特兒呢？其實這是一個審美的基礎常識。因為要突出新裝本身的形、色特點，必須排斥一切影響于新裝設計的外來干擾，那設計之美有獨立性、自信心，并不依賴美女之容顏招徠顧客。人們易于欣賞茂林修竹之美，卻很少人能接受荒禿原野的單純之美，似乎沙漠里總要有幾匹駱駝才能喚起人們欣賞浩渺。其實，那荒漠、那浩渺之美并不需要駱駝或別的什么形象的幫襯。我見過許多荒禿的美的山野，無比豐富，無比含蘊，應不許異物的侵入。

梁思成先生晚年頭發(fā)仍很黑，不是染的，別人說他年輕，他笑答：蒙了不白之冤。從青絲、白發(fā)到禿頂，人生一路好風景，禿了，像棗樹在寒風中依舊挺直著的干硬的枝條，歲月的刻琢豈容涂改！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