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我準(zhǔn)備出發(fā)時,父親沿著墻壁摸索著來到大門口的臺階。我摟了摟母親與阿格妮絲。“星期天一下子就到了。”母親說。 父親遞給我一個包在手帕里的東西。“讓你記得家里,”他說,“記得我們。” 這是他畫的瓷磚里我最喜歡的一塊。他留在家里的瓷磚大部分都是有小瑕疵——破損或切歪的,或是因為窯火太熱,上面的圖案被燒糊了。然而這一塊,是父親特別為我們留下來的。瓷磚上畫著簡單的圖案,兩個小人影,一個男孩與一個年紀(jì)大一點的女孩。他們并不像普通瓷磚畫上的孩童一樣玩耍,他們只是一起散步,就如同我和法蘭一起散步的樣子!顯然父親畫圖的時候心里想著我們。男孩走在女孩前頭,轉(zhuǎn)過身來好像說些什么。他一頭亂發(fā),一臉調(diào)皮。女孩不像其他女孩一樣戴帽子,把帶子綁在下巴下或是脖子后面,而是和我一樣。我喜歡戴一頂白色的頭巾,把它對折,讓寬闊的邊緣籠罩我的臉,完全包覆我的頭發(fā),頭巾的左右兩邊垂在臉頰旁,從側(cè)面,別人看不見我的表情。為了保持頭巾硬挺不變形,我把它跟馬鈴薯皮一起煮。 我拎著包在一條圍裙里的物品,走出家門。天還很早,鄰居們正拿水桶往門口臺階和馬路上潑水,準(zhǔn)備刷洗。如今這項工作以及其他許多我以前的責(zé)任,將落到阿格妮絲身上,她不再有那么多時間在街上或運河邊玩,她的生活也即將改變了。 人們向我點頭打招呼,好奇地望著我走過。沒有人問我要去哪里,也沒有人親切地問好。他們不用問——他們很明白當(dāng)一個家庭里的男人丟了工作,會變成什么樣子。等會兒人們會開始閑話——年輕的葛麗葉去當(dāng)女傭,她父親讓家里抬不起頭。然而他們也沒什么好幸災(zāi)樂禍的,同樣的命運很容易就會發(fā)生在他們身上。 我從小就在這條街上走,但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意識到:我背對著家門,越走越遠(yuǎn)。等我走到路的盡頭,走出家人的視線后,腳步才變得稍為堅定,眼睛也才能夠看向四周。一大早還很冷,天空一片單調(diào)的灰白,像一條床單低低地蓋住臺夫特,夏天的太陽升得還不夠高,無法蒸散這片厚厚的云層。我身旁的運河像一面鏡子,反射著染綠的白光。過一會兒等陽光越來越亮,運河就會逐漸暗成墨綠,像青苔的顏色。 我和法蘭還有阿格妮絲以前常常坐在這條運河邊,朝水里扔?xùn)|西——石頭、樹枝,有一次是一片破瓷磚,然后想象它們沉到河底時會打到什么東西——不是魚,而是我們想象中的生物,它們有好多眼睛、鱗片、手和鰭。法蘭會想出最不可思議的怪物,阿格妮絲總是最害怕。每一次我都得停止游戲,因為太渴望見到我們編造出來的并不存在的生物。 運河上有幾艘船,朝著市集廣場的方向行去。然而今天沒有市集,不然的話,運河上會擠滿了船,讓你根本看不到水面。一艘船載著淡水魚,要運到杰若尼莫橋邊的攤子,另一艘船裝滿了磚頭,在水面上沉得很低。船上撐竿的男人大聲對我打招呼,我只是微微頷首,然后低下頭把臉藏在帽檐里。 我過橋走到運河的另一岸,轉(zhuǎn)進(jìn)市集廣場的空地,即使時間還早,廣場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來往,為自己的事忙碌——去肉市買肉、到面包店買面包、拿木頭到木材行稱重;小孩幫他們的父母、學(xué)徒替他們的雇主、女傭為她們的主人家里跑腿。馬車和拖車喀啦喀啦碾過石板地。我的右邊是市政廳,正面窗戶上方的楔石雕花鍍金,映襯著白色的大理石外墻。我的左邊是新教教堂,十六年前我就在那兒受洗。教堂又高又尖的鐘塔讓我聯(lián)想到石頭做的鳥籠,父親有一次帶我們爬上塔頂,我永遠(yuǎn)忘不了展開在我們眼下的臺夫特景色,每一棟小小的磚房、陡峭的紅屋頂、綠色的水道以及城門都深深刻印在我心底,影像雖小卻無比清晰。當(dāng)時我問父親,是否荷蘭的每一座城市看起來都是這樣,不過他不知道。他從沒去過別的城市,即使是走路只要兩個小時的海牙。
我走到廣場中央,那里有個圓圈,里面的石頭排成一個八角星,每一個角都指向臺夫特的不同角落。長久以來我都視它為城鎮(zhèn)的中心、我生活的中心。法蘭、阿格妮絲和我大到可以在市場里亂跑后,就常來這個星星附近玩。我們最喜歡的游戲是每個人選擇一個角,然后隨便說一樣?xùn)|西——一只鸛鳥、一座教堂、一臺手推車、一朵花,接著朝角所指的方向去找那樣物品。借由這個游戲,我們探遍了整個臺夫特。 然而,有一個角,我們從不曾以它出發(fā)。我從來沒去過住著天主教徒的天主教區(qū)。我要幫傭的房子離家只有十分鐘路程,只是煮一壺水的時間,然而我從不曾路過。 我不認(rèn)識半個天主教徒,在臺夫特,他們是少數(shù),我們街上或者我們?nèi)サ牡昀镆惨姴坏饺魏我粋€。不是說我們刻意避開他們,而是他們自成一個圈圈。在臺夫特他們并沒有受到排斥,但這不表示他們可以公開宣揚他們的信仰,他們保守地選擇一些外表看起來不像教堂的場所,默默舉行禮拜。 父親以前替天主教徒工作過,他告訴我,他們和我們沒什么兩樣。如果有哪里不同,那就是他們沒那么嚴(yán)肅,他們喜歡吃吃喝喝、唱歌玩樂。說到這點時,他的語氣幾乎帶著羨慕。 現(xiàn)在我走上那個角所指的方向,我拖著比別人慢的腳步越過廣場,不想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我上橋,跨過運河,左轉(zhuǎn)來到奧蘭迪克。我左邊的運河沿路而行,隔開了市集廣場。 來到馬倫港路口,我看到一棟房子敞著大門,門口的長椅上坐著四個女孩。她們按照高矮排排坐,從年紀(jì)最大、看起來跟阿格妮絲差不多的,排到年齡最小、好像只有四歲的。中間的一個女孩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很大的嬰兒,可能已經(jīng)會爬了,很快就要開始學(xué)走路。 五個小孩,我心想,母親肚子里還有一個。 最大的女孩正用一根尾端固定著海扇貝的空心管子吹泡泡,父親也做過類似的東西給我們。泡泡一吹出來,其他的人就跳起來用手拍打。抱著嬰兒的女孩沒辦法移動,盡管坐在吹泡泡的大姐旁邊,卻沒抓到幾顆泡泡。最邊上的小妹坐得最遠(yuǎn),年紀(jì)又最小,也沒機(jī)會摸到泡泡。排行第二的女孩動作最快,一看到泡泡出現(xiàn),就馬上彈起來朝空中猛拍手。她的頭發(fā)是四個姐妹中顏色最閃亮的,紅艷艷的像是她背后干燥的紅磚墻。最小的和抱著嬰兒的女孩一頭金色鬈發(fā),像她們的母親,而最大的姐姐則和她父親一樣,有著深紅色的頭發(fā)。 我看著火紅頭發(fā)的女孩在屋子前灰白交錯、斜對角排列的瓷磚地板上跳著,朝泡泡猛揮手,在它們落地前一剎那伸手啪地拍破。她將是個麻煩,我心想。“你最好在它們碰到地板前出手,”我說,“不然這些瓷磚又要重新刷一遍。” 年紀(jì)最大的女孩放下吸管。四對眼睛盯著我看,她們一模一樣的神態(tài)證明她們確實是姐妹。我可以從她們身上看到她們父母的影子——這個有灰眼睛、那個有淺褐色的眼睛,這里有方臉、那里有不安的動作。 “你是新來的女傭嗎?”大的女孩問我。 “大人叫我們在外面等你。”我還來不及回答,火紅頭發(fā)的就插嘴。 “可妮莉亞,去叫坦妮基來。”大姐對她說。 “愛莉蒂,你去。”可妮莉亞反過來命令最小的妹妹。愛莉蒂用大大的灰眼睛瞪著我瞧,沒有移動。 “我去。”大姐想必最后覺得我的到來是件重要的事。 “不要,我去!”可妮莉亞跳起來,跑到她姐姐前頭,留下我跟兩個比較安靜的女孩在一起。 我望向女孩腿上扭來動去的嬰兒。“這是你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女孩回答,她的聲音柔軟得像只羽毛枕頭,“他叫約翰,千萬別叫他約。”她說最后這句話的語調(diào),仿佛提到某種禁忌。 “我知道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莉莎白,她是愛莉蒂。”最小的女孩對我微笑。她們都穿著整齊的棕色連身裙,配上白色的圍裙與帽子。
“那你們大姐呢?” “瑪提格。千萬不要叫她瑪莉亞。我們的外婆名字叫瑪莉亞,瑪莉亞·辛,這是她的房子。” 嬰兒開始抽噎地哭起來,莉莎白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上下晃動。 我抬眼看這棟房子。無疑,它比我們家豪華得多,但也沒有豪華到讓我害怕。房子有兩層樓,加上一間閣樓,而我們家只有一層,和一間小小的閣樓。它是一排連屋的最后一間,另一邊緊臨著馬倫港,所以比街上其他房子大一點。這棟房子看起來寬敞些,不像臺夫特許多一排排緊連的狹窄磚房,沿著運河擠在一起。屋子的煙囪和傾斜的屋頂映在綠色的運河水面上。房子一樓的窗戶很高,二樓并排著三扇窗戶,不同于街上只有兩扇窗戶的其他房子。 從房子門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的鐘樓就在運河對岸。對一個天主教家庭來說,這是幅奇怪的景色——面對一座他們連走都不會走進(jìn)去的教堂。 “你就是那個女傭?”我聽到背后傳來聲音。 站在門口的女人有一張大臉,上面的坑坑洞洞是以前生病留下的痕跡。她的鼻子像一顆形狀扭曲的蒜頭,厚厚的嘴唇緊緊閉著,使她的嘴巴看起來很小。她的眼睛是淡藍(lán)色的,仿佛染到了天空的顏色。她身穿灰褐色的連身裙與白色襯衣,戴著頭巾,沿著臉綁得死死的,腰上系著一條圍裙,沒有我的干凈。她整個人站著擋住門口,瑪提格和可妮莉亞只得從她身旁的空隙擠出來。她望著我,雙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等待挑戰(zhàn)。 她已經(jīng)感覺到我?guī)淼耐{了,我心想。如果我不反抗,她會欺負(fù)我。 “我叫葛麗葉,”我直視著她說,“我是新來的女傭。” 女人把身體的重心移動到另一只腳上,“那你最好趕快進(jìn)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她退進(jìn)陰暗的室內(nèi),空出了大門的通道。 我跨步進(jìn)門。 走進(jìn)前廳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腦海里,那是墻上的畫。我停在門里,緊捏著手里的包袱,張大眼睛。我以前也看過畫,但從沒在一間房里看到那么多。數(shù)了數(shù),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畫里有兩個男人,幾乎*,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記得圣經(jīng)里有這樣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題材。其他的畫則是我較熟悉的主題——水果靜物、自然風(fēng)景、海上船只、人物肖像。它們似乎出自不同的畫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畫的,我覺得沒有一幅看起來像。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別的畫家畫的——屋里沒有他自己完成的畫作。他是個藝術(shù)家,同時也是畫商,他所代理買賣的畫作掛滿了每個房間,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來超過五十幅,不過隨著他買進(jìn)或賣出,數(shù)目時有改變。 “來吧,別在那發(fā)呆,東張西望。”女人匆促地走進(jìn)一條長長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后。走廊從房子的大門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轉(zhuǎn)走進(jìn)一個房間,只見正對門的墻上掛了一幅比我還大的畫。畫中的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身旁圍繞著圣母瑪利亞、抹大拉的瑪利亞與圣約翰。我試著不去看,但它驚人的大小和主題讓我移不開目光。“天主教徒和我們沒什么兩樣。”父親曾說。但我們不會在家里、在教堂里或是在任何地方掛這樣的畫。如今我得每天看到這幅畫。 此后我一直視那個房間為耶穌受難室,在那間房里我老是覺得不自在。 這幅畫實在太令我震驚,以至于我沒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開口。“如何?”她說,“讓你大開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里,抽著煙管。她咬著管口的牙齒已經(jīng)變得焦黃,手指染著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無瑕——黑色衣裙、蕾絲衣領(lǐng)、平整的白帽。雖然她瘦長的臉冷峻而嚴(yán)肅,但她淺褐色的眼里似乎帶著嘲諷。 她是那種看起來好像會比任何人都活得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薩琳娜的母親,我突然想到。并不只是因為她眼睛的顏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綹灰色卷發(fā)讓人聯(lián)想到她女兒,而是透露出一種氣息,告訴人們她慣于照顧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薩琳娜。我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我被帶來見她而不是她女兒。
雖然她似乎只是隨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卻非常凌厲。當(dāng)她瞇起眼睛,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我偏過頭,讓帽子遮住我的臉。 瑪莉亞·辛從煙管里噴出一口煙,咯咯輕笑。“這就對了,女孩。在這里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腦袋里。因為,你是替我女兒工作。她現(xiàn)在出去了,去買東西。坦妮基等一下會帶你四處看看,解釋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點點頭。“是的,夫人。” 始終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從我身邊走過,我跟著她,瑪莉亞·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聽見她又咯咯輕笑。 坦妮基首先帶我到房子后面,那里有廚房和洗衣房以及兩間儲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晾滿了白色的衣物。 “首先,這些要熨。”坦妮基說。我沒說話,盡管這些衣物顯然還沒有被中午的太陽曬過,看起來不夠白。 她領(lǐng)我回到屋內(nèi),來到一間儲藏室,地面有一個洞,一架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個洞,“你睡在這里,”她宣布,“現(xiàn)在把你的東西扔進(jìn)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愿地放開我的包袱,讓它落進(jìn)黑暗的洞里,想到那些我和法蘭、阿格妮絲扔進(jìn)水里試探怪物的石頭。我的東西砰的一聲重重跌落在泥土地板上,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棵蘋果樹,失去了所有的果實。 我跟在坦妮基身后回到走廊。房子里所有的房門都朝走廊而開,房間比我們家的還多。瑪莉亞·辛所在的耶穌受難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門的,是一間較小的房間,里頭擺著小孩床、尿壺、小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放滿了各種陶器、燭臺、鼻煙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 “女孩們睡這兒。”坦妮基咕噥著,或許是為房間的臟亂感到不好意思。 她轉(zhuǎn)身回到走廊,然后打開另一個房門,房間很大,光線從前方的窗戶流瀉而入,投射在紅灰交錯的瓷磚地板上。“大房間,”她喃喃地說,“主人和太太睡這里。” 他們的臥床上方懸掛著綠色的絲質(zhì)帷幕。房里還有其他的家具——一個黑檀木雕花的大柜子,一張白木桌子靠著窗,周圍排著幾張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的仍是墻上的畫,這間房里掛的畫比其他房間還多,我默數(shù)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顯然是兩方家庭的成員。墻上也有一幅圣母瑪利亞的畫像,還有一幅描述著三王朝拜圣嬰的故事,我不安地盯著它們。 “現(xiàn)在,上樓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樓梯,然后豎起食指放在唇邊,我小心翼翼,安靜地爬上樓。到了樓梯頂,我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扇緊閉的門。門里一片寂靜,我知道是他在那里。 我佇立原地,眼睛牢牢盯著房門。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怕門會打開,而他會走出來。 坦妮基靠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你要打掃那里面,晚一點太太會告訴你怎么做。其他的房間——”她指了指屋子后面的幾扇門,“是夫人的房間,只有我進(jìn)去打掃。” 我們再度爬下樓梯。回到洗衣房后,坦妮基說:“以后你要負(fù)責(zé)屋里的臟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們已經(jīng)堆在那里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廚房里有個儲水槽,不過你最好去運河邊提水回來洗,城里這一段的水還算干凈。” “坦妮基,”我低聲說,“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個人做的?為整家人煮飯、打掃、洗衣服?” 我說對了話。“偶爾還要上街買菜。”坦妮基為她自己的事業(yè)深感驕傲,“當(dāng)然了,通常都是年輕太太自己去,不過當(dāng)她有喜的時候她會避開生鮮魚肉。而這種情況常常有。”她小聲補充,“你以后也要去肉市和魚攤,這是你另一項工作。” 說完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臟衣服。加上我,家里共有十個人,其中一個是比其他人更會弄臟衣服的嬰兒。從今以后我將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將因為浸泡在肥皂水里而變得又粗又裂,我的臉將會被蒸汽燙得發(fā)紅,我的背將因為搬動濕衣服而酸痛不已,我的手臂將會被熨斗燒出累累傷痕。然而我是新來的,而且我很年輕,本來就該做最辛苦的工作。
這堆臟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儲藏室里,我找到兩個白錫水壺和一個銅鍋,我拿起水壺穿過長長的走廊,朝大門口走去。 女孩們?nèi)宰陂L椅上,現(xiàn)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瑪提格則拿面包浸在牛奶里,喂小嬰兒約翰。可妮莉亞和愛莉蒂追著泡泡。我一出現(xiàn),她們?nèi)O率诌叺氖拢诖赝摇?/p> “你是新來的女傭。”有著火紅頭發(fā)的女孩大聲宣布。 “沒錯,可妮莉亞。” 可妮莉亞撿起一顆小石子,扔過馬路投進(jìn)運河里。她的手臂從上到下有一條條長長的爪痕,她一定是常常逗家里的貓。 “你在哪里睡覺?”瑪提格問,把黏糊糊的指頭在圍裙上抹著。 “在地窖里。” “我們喜歡那下面,”可妮莉亞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那里玩!” 她跳起來沖進(jìn)屋里,但沒走幾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沒有人跟著她,于是又轉(zhuǎn)身走回來,一臉不高興。 “愛莉蒂,”我對最小的女孩伸出手,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看,在哪里可以裝運河的水?” 她握住我的手,抬頭看我,她的眼睛像是兩枚閃亮的灰色硬幣。我們穿過街道,可妮莉亞和莉莎白跟在后面。愛莉蒂帶我來到通往河面的階梯,我們一起探頭朝下望,我不由自主握緊她的手。就像以前,法蘭和阿格妮絲還小的時候,每次我們站在水邊,我都會牢牢抓住他們的手。 “你退后,離岸邊遠(yuǎn)一點。”我命令,愛莉蒂順從地退后一步。然而當(dāng)我拿著水壺走下階梯時,可妮莉亞卻緊跟在我身后。 “可妮莉亞,你是要幫我提水嗎?如果不是的話,就上去陪你妹妹。” 她看著我,然后做出最糟的反應(yīng)。如果她發(fā)脾氣或頂嘴,那么我會知道我已經(jīng)對她了如指掌。相反的,她大笑。 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的臉漲得通紅,但并沒有哭。她轉(zhuǎn)身跑上階梯,愛莉蒂和莉莎白緊張地探頭看我。 我有一種感覺,和她母親相處也將是這樣的情況,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打她母親。 我把水壺盛滿水,提著它們走上階梯。可妮莉亞已經(jīng)不在了,瑪提格仍抱著約翰坐在那里。我拿了一壺水進(jìn)屋回到廚房,生起爐火,然后把水倒進(jìn)銅鍋里,放在火上加熱。 我回到外頭時,可妮莉亞又出現(xiàn)了,她的臉頰仍微微發(fā)紅。女孩們在灰白交錯的瓷磚上打著陀螺,沒有一個人抬頭看我。 我剛剛留下來的水壺不見了。我望向運河,看到它上下顛倒地浮在水面,就在階梯旁,手臂正好夠不到的地方。 “沒錯,你果然是個麻煩。”我喃喃自語,四處張望,想找一根棍子把它撥過來,可是找不到。我用另一個水壺再度裝滿水,然后拿進(jìn)屋里。經(jīng)過女孩身邊時,我偏過頭,不讓她們看到我的臉。我把水壺放在銅鍋旁邊一起燒,然后再度回到外頭,這一次帶著一把掃帚。 可妮莉亞正朝水壺扔石頭,大概是想把它弄沉。 “你如果再繼續(xù)鬧,我會打你。” “我要跟我媽講,女傭不能打我們。”可妮莉亞又扔一顆石頭。 “你要我告訴你外婆,你干了什么好事嗎?” 可妮莉亞的臉上閃過害怕的神情,她扔下手里的石頭。 一艘船從市政廳的方向沿運河駛來,我認(rèn)出撐竿的男人,今天早上才見過——他已經(jīng)送走了運載的磚頭,船輕了許多。他一見到我便咧嘴笑。 我紅著臉說:“先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撿那個水壺?” “哦,這會兒你需要我了才看我?變得可真快啊!” 可妮莉亞好奇地注視我。 我吞了口口水。“我從這里夠不到,也許你可以——” 男人傾身向前,撈出水壺,倒掉里面的水,然后伸手把它遞向我。我跑下臺階,從他手里接過來。“謝謝,感激不盡。” 他不放手。“就只有這樣?不給我一個香吻?”他伸手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扯回手臂,硬把水壺?fù)屵^來。
“下次吧。”我盡可能地輕聲說,我從來就不擅長這類言辭。 他大笑。“從今天起每次我經(jīng)過這里,都要找找看有沒有水壺。對吧,小妞?”他對可妮莉亞眨眨眼。“水壺和香吻。”他拾起船竿,撐竿離開。 當(dāng)我爬上階梯回到馬路上時,我似乎看到二樓中間的窗戶有什么動靜,那是他所在的房間。我凝神看,什么也沒有,只有天空映在玻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