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我在北京偶然碰到一個美國人, 是研究中國宋代藝術的美國女學者姜斐德博士,目前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當她知道我的工作是研究西方現(xiàn)當代藝術, 馬上就對我說:“那太好了,中國很需要,非常需要。中國的當代藝術很熱鬧,但對西方情況的了解不夠,尤其批評家們對西方藝術的史和論了解很不夠,這怎么行。” 我聽了,非常吃驚。一是吃驚她的誠實,初次見面,還沒說上三句話,就如此坦率直言;二是吃驚她的準確,一個外國人,一下就點到了中國的穴位。 “哎呀,這正是我目前著手做的事,我希望能把西方現(xiàn)當代藝術的全局清晰呈現(xiàn)出來。” “這真好。那我覺得你應該認識一下大衛(wèi)?普森教授,他從美國來,是我的朋友,目前在清華教西方美術史,你們倆可以談談的。” 于是姜斐德博士有一天就約了普森教授和我到她家里去吃飯聊天。 我們開始談中國的當代藝術。他們兩個對中國當代藝術都有極高的興趣,見到精彩的藝術家,他們立刻會顯得精神十足。姜斐德博士拿出一幅在上海買的抽象作品,有一張單人床那么大,白的、蘭的、灰的線條和色塊,分布很優(yōu)雅,描繪很精致,畫面上雖沒有具相,但姜斐德博士說,這不是抽象畫,這是風景畫。那幅畫倒真可以當風景看,因為畫中的線和色塊分布明顯具有山川水流的自然韻律,洋溢著抒情氣質。普森教授看了又看,幾乎呻吟著說,“看看,看看,你們有這個,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還要推崇勞生伯!”——而這個畫家在中國則完全不為人知。 藝術好像是,有些女子,盡管天生麗質,但生在小城陋巷,就無聲無息,人也不去注意。而那些名模淑媛,即使相貌奇特,骨骼嶙峋,但輿論一力推崇,就成為大眾眼中的天人。 又好像是,眼下世人對藝術品的判斷已經不是一個直覺反映,而是一個觀念投射,或者輿論引導。我從這兩個美國朋友身上感到的不同在:美國人的直覺顯然保存得比較好,比較多。比如,他們都喜歡吳冠中,我問,你們喜歡他,是因為他繪畫里中國因素比較明顯?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是,就是因為他畫得好……那樣的線條分布,那樣的空白處理非常美。他們是就畫看畫,別的想得很少。美國人待人處世,就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常常顯得很單純。 單純在眼下的時代,成為稀罕的品質。 普森教授一晚上,幾乎一直在嘆息:你們?yōu)槭裁匆绱艘蕾囄鞣剑瞿銈冏约旱氖拢瞿銈冏约旱模∷堰@個話說了好幾遍。這句話,他是通過直覺說出的。對我這個中國人而言,則是花了二十年在美國生活的歲月?lián)Q來的一份心得。在這二十年時間中,我好不容易把對于美國人的仰視換成了平視。我已經清楚地看到,在他們熱鬧而張揚的現(xiàn)當代藝術中存在的問題,庸俗和弱點,但他們最為動人的,是一派自信,一股子不管不顧的派頭。這股派頭,讓他們(“二戰(zhàn)”后)擺脫了歐洲的籠罩,讓一個世界都承認了他們的權威。按常識說,權威者往往不是那個具有特殊技能的人,(美國藝術是在技術上做得領先嗎?才不是。) 而是具有一種氣度:最大程度地認可自己,不跟著別人跑,于是大家就反過身來跟著他跑。一如我們從小的玩伴,是有那樣一種人,并不見得能爬上最高的樹,也不見得能游過最寬的河,但他敢說了算,自在自為,眾頑童就都服他。 中國人眼下最需要什么,健康的心態(tài),心態(tài),心態(tài)。我們三個對此很有共識。但這是最難描述的,又是最難度人的。因為自卑的反面就是自大,后果一樣糟糕,全都沒有彈出那個準確的音。就我的經驗看,彈出那個最準確的音,需要了解,真正的了解,真正看到西方的長處和短處。而現(xiàn)在肯安靜下來,觀察、體會、思考的人有多少呢?中國像一鍋煮開的粥,每一個米粒都在其中急速翻滾。 這就引出了我們談到中國對于西方藝術的研究,普森教授又開始大搖其頭。在他看來,中國對于西方美術的研究,很多地方相當不靠譜。先說翻譯,中國對西方藝術史翻譯很可能不準確。他提到兩個例子,一是翻譯他的書,把“特別好”(terrific)一詞翻譯成“交通”(traffic)。 他說:“這么個詞能錯成這樣,我簡直不敢相信譯本的可信度。”另一個是,他的老師的幾本重要著作被翻譯了,那幾本書可不好翻譯,但譯者統(tǒng)共只向他的老師問過一個問題,是一個簡單的詞,簡單到你可以在酒吧里問得到。顯然,在這件事上,問題太少似乎并不說明譯者的英文水平高。 除去翻譯的質量,另一個問題是,翻譯什么?就選擇的譯書而言,有些書,在西方已經過時,可是中國卻不惜時間人力,把很厚的書翻譯出來,有多少用呢?還有,中國學者不能用英文寫關于西方藝術的研究論文,因此中國對西方藝術的研究根本沒有進入學術圈。我對他笑道:“這個你還真不能要求了,我們現(xiàn)在對于西方藝術主要還是介紹吧,真正進入研究,還差著些時日,你要給我們時間。” “可以,”他說,“但是介紹也要介紹在點子上,比如,中國目前翻譯各種各樣西方的藝術評論,那些文章涉及的人和事,必須在整個西方實境中才可以有意義,尤其必須是了解西方歷史是如何一點點走到這里的,過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么才能對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有感覺,有判斷。只這樣東一篇西一篇地翻譯過來,對讀者會有多少意義呢?讀者不知道整個歷史的上下文,就無法領會作者究竟在說什么,即使一星半點地明白一點點,可能會沒多大意義。這樣的翻譯做了做什么?基本是浪費!” 他說的這一點,反過來理解就明白了。假如我們設想西方人推崇東方,于是今天翻譯一篇關于日本東京的展覽評論,明天翻譯一篇對北京798的某藝術家的介紹,后天又是香港拍賣行里的什么消息,這些東西七七八八地扔給西方讀者,那些零散的文字和消息對于西方讀者能夠具備多少意義呢?尤其是,如果他們不對整個中國或日本當代藝術的源流走向先做認真?zhèn)浼毜难芯浚切〇|一篇,西一篇的翻譯文章就成為散沙,不小心還會迷了讀者的眼。普森教授嘆息說:“中國,為什么要這樣地浪費人力物力精力?可惜,真可惜啊!” 他還提到,請他這樣的外籍教授來中國,除了上課,他幾乎沒法跟中國的同行們交流,“他們太忙,忙極了。很少能坐下來談談。他們叫我來,就是為上兩門課嗎?唉,如果有錢,還不如把圖書館藏書好好好好地加強一下,那還顯得實惠些,對吧?” “那就是說,你對我談的這些看法,沒有跟你的中國同事交流過,沒有嗎?” 他笑著搖頭。 我不放棄,說出幾個他目前任教的兩個學校(清華,中央美院)教授的名字,還堅持問他,有沒有跟他們面對面交談過?他還是搖頭,然后很得體地說,“他們大概是太忙,太忙!” 雖然他和中國的同事很少交流,但他和姜斐德博士卻都知道,在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史論工作者中,誰和誰關系不好,這方舉辦的活動,對立方就不參加,等等。這又引起這兩個美國人的搖頭嘆息:“這是戰(zhàn)場啊,戰(zhàn)場。” 不過普森教授和姜斐德博士馬上互相對視說,“西方這個情況也一樣會有的,一樣會有。”姜斐德博士就對普森教授輕輕笑道:“因此,我們就別只顧對著別人扔石頭啦。” “中國的藝術評論也有很大問題,”姜斐德博士對我說,“因為辦畫廊的,被展覽的藝術家,請來寫文章的批評家,都是朋友,或者‘同學’(這個詞她用中文說出),你能說什么不贊賞的話嗎?你能嗎?”姜斐德博士看著我問。我張口結舌,什么也不能回答。普森教授在一邊瞪著我,仿佛都是我的錯。我的感覺很糟,好像是跟著外人揭家人的短,但人家又沒怎么說錯。我只好改變話題,問普森教授,他剛從上海回來,在上海看了些什么,有什么有趣的東西。普森教授在上海看了好些畫廊,但他感覺那些展覽不夠好。我問他怎么不好,他說,那些團體展,你根本不明白他們是如何被組合在一起的,團體展應該有比較明確的主題,不然,讓人看了不知所云,但它們大部分讓我不知所云。而且,說實在的,百分之九十的中國當代藝術一看都覺得熟悉,是西方有過的。隨即,他笑著掀起外套衣襟,指著貼身穿的一件黑色T恤衫說,“這倒是我這趟上海之行最大的收獲。”那件黑T恤上印著最具歷史淵源的中國圖像:工農兵。兩男一女三個頭像橫在胸前,旁邊用英文寫著“工農兵團結”。然而,這三個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中最具權威的政治圖像,在2009年出售的T恤上居然已經是:(男)兵和(女)農臉對著臉正在親嘴,工人老大哥則待在一邊,漠然地由著兵和農忙著親他們的嘴。這個現(xiàn)像簡直頗具深意,因為,非常巧,姜斐德博士除了收藏中國藝術,也很注意收集流行圖像。在她的書房里,我看到了她特別的收藏:中國特殊時期的搪瓷杯盤,上面粗劣地印制著當時的各種圖像和語辭,紅太陽啊,波浪啊,芒果啊,“大海航行”啊,“偉大領袖”啊,“萬壽無疆”啊,等等,等等,充滿了那個時代濃郁的氣息。姜斐德博士就根據(jù)1960年代流行圖像中的芒果,寫了一篇精彩論文,她把這篇文章示我,并在上面用中文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道:“請王瑞蕓指正。姜斐德,北京 2009-3-23”,寫的是繁體字。文章內容是:在1968年8月,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把巴基斯坦外長送他的一筐芒果,轉送給了清華大學的工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毛主席明確批示說“我們不要吃,要汪東興同志送到清華大學給八個團的工農宣傳隊的同志們。”毛主席的禮物讓全國工農心潮澎湃,熱淚盈眶,芒果在中國歷史的一段時間中,幾被視為圣物。這難道不具深意嗎?姜斐德博士手中掌握的流行圖像告訴我們,四十年前,工農兵在中國曾被賦予那么嚴肅而且重要的地位;四十年后,普森教授在上海地攤上得到的流行圖像中,工農兵卻已經能以如此輕佻的面目出現(xiàn)了。也就是說,在姜斐德博士和普森教授這兩個美國人手中掌握的流行圖像中,正可以涵蓋中國這四十年的歷史變遷,而這段歷史被流行圖像反映得極為充沛而且鮮活。也就是說,中國畫廊里的藝術讓普森教授失望,但流行圖像滿足了他,就因為流行圖像不假思索,直截了當,是什么說什么,用不著比照西方,亦步亦趨。這就奇怪了,藝術為什么就不能做到這樣——活色生香?好像是,人一接觸“藝術”這個玩意兒,敢于在流行圖像里流露的那種本色就全收起來了。人是容易被“藝術”嚇住的,進而至于,“藝術”前面還要添加上“西方”,于是,“西方”+“藝術”,雙重的權威,真正唬得死人!只有不被“西方”和“藝術”嚇到的人,才能夠站到一邊去看:在所有這些層層疊疊的現(xiàn)象、說辭、忙亂、急促、期待、欲念,以及鋪天蓋地的期刊、雜志、評論、翻譯的背后,其實存在著一件最重要,最值得依靠和信賴的東西,那就是你的生命本色。章 藝術從來遠不及生命本身重要,先活出光彩和滋味來,藝術自自然然就有了好模樣,真性情,別的都是白忙活。比白忙活更不好的是,本色沒有出來,愚蠢和無明卻全引出來了,這可不是藝術的本來面目,更加不是生命的正常狀態(tài)。一個生命不正常,不健康,無光彩,如何可以期待其創(chuàng)作的藝術有光彩?!我和兩位美國朋友這一晚的話題似乎是個悖論:一方面是,別管西方,做自己的;另一方面是,拿出力氣來,真正深入地了解西方。相信明眼人看得出,這兩方面并存毫無沖突,正是一個錢幣的兩面。就我的體驗看,凡真正了解了西方,一個人會明白許多許多東西,那種明白的感覺是真好,真讓人獲益。它自自然然就會讓人變得坦然而且從容,自信而且自在。那樣產生的自信是由知識、見識、謙和、尊重……所有這些因素相加的結果。要知道,自信和自大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自信是“明”,自大是“無明”。要去掉這類“無明”,是有很多功課要做的,全面深入地了解西方藝術史是其中的功課之一。若想偷懶,那么你就要付代價:你的自信就打折扣,你的藝術創(chuàng)作或藝術批評的水平立刻就跟著打折扣,這是立竿見影的。整個事情就是這樣,誰都逃不過這樣的因果關系。 你種什么,收什么,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卻能涵蓋宇宙,因為這是自然規(guī)律。 眼下的中國藝術下了什么種,收到了什么?這個問題需要所有參與中國當代藝術的人回答。 ????????????????????????????????????????????????????????? (2009/3/28 本文刊于《美術觀察》2009年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