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鄉(xiāng)下后,他們夫妻起勁地改造裝飾了房子,把樓下的房間都拆除、打通,成為一個完整空間,地板刷成白色,家里極其亮堂。樓上的房間分別做臥室和畫室。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這么大的自然空間,波洛克自然過得舒心很多,再加上他因沒有汽車,免去了四處游走、混跡酒吧,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全心畫畫。在搬到鄉(xiāng)間的頭四個月中,他畫了十幾幅作品,1946年4月在古根海姆女士的畫廊開了第三個個展。為這個畫展波洛克和科瑞絲娜到紐約去住了兩周,發(fā)現(xiàn)他們只不過離開幾個月,紐約就變了。大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歐洲藝術(shù)家紛紛都回去了,紐約一下子冷清下來,不再是國際藝術(shù)家的糜集之地了。古根海姆女士也等著盡快關(guān)閉自己畫廊,重新回到歐洲去。這一切顯見得巴黎在那個時候依然是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中心,且還輪不到紐約來做主呢。在美國學(xué)藝術(shù)的人,繼續(xù)向往著到歐洲去,有辦法的人馬上就給自己安排到巴黎學(xué)習(xí)或者旅游的機會。倒是波洛克對此不以為然,他對法國從沒升起什么興趣,他說,每一個去的,或者正打算去巴黎的人,都帶著那該死的想法:在美國就不能畫畫。可是到了還是得回到美國來。波洛克是個徹底的美國人,他就愿意待在美國。而且他是個農(nóng)人,在鄉(xiāng)間待得很自在。他的生活習(xí)慣是,每天差不多中午才起,他吃早飯時他的太太吃午飯。他在早餐上花去很多時間,慢慢地喝上兩個小時咖啡。混過中午,就騎了自行車去買菜;買菜不算,還會買了小羊、小狗回來養(yǎng)著;時不時停在路邊跟相鄰的農(nóng)人聊些家常,有時能聊上幾個小時。農(nóng)人看他,覺得他是天底下第一號懶漢,吃著喝著,什么也不做。其實,他是在慢吞吞做完所有這些日常活動之后,才起身到畫室畫畫,那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了。而他的畫室沒有裝燈,因此他只有天黑前的幾個小時工作時間。可是他工作效率非常高,常常讓他妻子吃驚。他們夫妻各自有自己的畫室,進入對方的畫室要得到允許。他們平時在一起不談藝術(shù)。波洛克非常不喜歡談?wù)撍囆g(shù),誰要是多談,他會受不了。他對畫家德庫寧說過:你是知道得多,而我是感覺到的多。波洛克信的是動手做,而不是談。他所以被認(rèn)為不愛說話,就是因為他不愛談?wù)撍囆g(shù)。其實在別的場合,只要不談藝術(shù),他是很會說話的,而且不失機智。有一次霍夫曼去看他的畫,一直滔滔不絕地談?wù)撍囆g(shù),波洛克竟粗魯?shù)卮驍嗨兴∽臁3水嫯嫞蹇藳]有其他的嗜好,他身上是一點風(fēng)雅的影子都沒有的,他也從不要接近風(fēng)雅或者裝得風(fēng)雅。平常,他自己動手做院子,整理房子。他喜歡機械,他在院子里堆著一堆廢銅爛鐵,老想著哪一天要用它們來做雕塑。他也喜歡烘制食品,偶然也會做出個菜來。他在鄉(xiāng)間第一個夏天應(yīng)該很快樂,因為有其他朋友也開始搬在附近,比如批評家羅森伯格夫婦,畫家馬瑟韋爾等,還有不少朋友會到鄉(xiāng)下來探視他們。大家一起聚餐聊天,也不失熱鬧。每當(dāng)這種時候,波洛克就親自下廚,用屋后河溝里撈出的河蚌做意大利面。然而,讓波洛克精神相對放松的鄉(xiāng)間生活卻好景不長,因古根海姆女士要在畫廊關(guān)門前給波洛克再開一個個展,時間安排在來年1月。這對波洛克壓力很大,他得在半年時間中畫出一批作品來,這么緊的時間讓他開始煩躁難安。畫展不能不開,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古根海姆女士都需要辦這個展覽。對波洛克來說,當(dāng)然是個展越多越幫助他建立名聲。只是時間太緊,畫畫便成為沉重負(fù)擔(dān)。從這里開始,波洛克就走進了一個“怪圈”,他既希望多開畫展,能夠漸漸得到收藏家的青睞,但同時又非常害怕只是因為畫展的需要不停地作畫。他不想畫時,卻要逼著自己畫,實在非常痛苦。 對古根海姆女士而言,她因為包下了波洛克,當(dāng)然希望他盡快成名成功,多為他辦展覽是必須的。可是波洛克雖被批評家看好,但在1947年左右卻還沒有被市場看好。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館在1946年舉辦的一個重要的“美國14人現(xiàn)代畫家展”中,甚至都沒有把波洛克選進去。結(jié)果弄得她手上徒有許多波洛克的畫,卻根本賣不出去。她又急著要搬到歐洲去,不愿把波洛克的畫大捆運過去。結(jié)果,她只好把她手上波洛克的畫當(dāng)禮物往外送。波洛克給她公寓門廳畫的那幅很大的抽象畫,也往外送。許多地方還不肯接受(比如耶魯大學(xué)),最后肯接受的是愛荷華大學(xué)(后來等波洛克身價一漲,古根海姆女士曾想用法國立體主義畫家勃拉克的一幅拼貼作品,把那張波洛克換回來,而愛荷華大學(xué)沒有答應(yīng)) 。 更糟糕的是,她和波洛克簽的約,到1947年還沒有到期,她在離開美國前想把這個簽約轉(zhuǎn)讓給別家畫廊,但沒有人肯接受波洛克。有個畫廊主不客氣地對她直說,他不想跟波洛克有瓜葛,他是個醉鬼(后來波洛克知道了,沖到那家畫廊去,對主人叫道:“我比你墻上掛著的這些狗屎畫家們好得多。”畫廊主把他趕出門去)。后來古根海姆女士在1947年5月關(guān)閉畫廊前,好容易說服一家畫廊替她接手波洛克,條件是那家畫廊能替波洛克定期辦展覽就行,每月的生活費還是由古根海姆女士自己來出,才把這事情搞定。 那家畫廊也是個位女士辦的,她叫帕森絲(Betty Parsons)。帕森絲女士雖接受了波洛克,但跟波洛克相處也覺得吃力,甚至讓她感到緊張。她覺得出他內(nèi)心存在著不平衡,其中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力量。她說了一句很妙的話:有些人生來是帶著大容量的發(fā)電機出生的,波洛克就是如此。他有非常激烈的情緒,激烈到讓他自己承受不住。平常無事他不能發(fā)泄,只有通過醉酒,通過繪畫,多少可以把內(nèi)心擾人的力量排遣掉一些。如果他沒有繪畫作為排泄他內(nèi)心的能量的一個通道,他八成會瘋掉的。 帕森絲從古根海姆女士那里除了“接收”波洛克,還接收了后來成為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那些畫家們。由于他們基本上都轉(zhuǎn)移到帕森絲畫廊做展覽,他們常可以在那里碰頭聚會。波洛克當(dāng)然也會出現(xiàn),但他始終是一個不合群的人。他常常對人出言不遜,評價他同輩人的畫只兩個標(biāo)準(zhǔn):一是“不好”,一是“糟透了”。其實直到波洛克轉(zhuǎn)移到帕森絲畫廊,他的著名的“滴畫”才開始出現(xiàn)。那是他在1947年夏天開始創(chuàng)作的。1948年1月他在帕森絲畫廊開的個展,展出17幅作品,基本就是那種“滴畫”,這標(biāo)志著他的簽名風(fēng)格的最終形成。但畫展并不成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興趣,報紙上完全沒有任何評論,只有些雜志上出現(xiàn)評價文章,其中只一個批評家為展覽說了好話,那還是格林伯格。他說:在蒙德里安之后,沒有人能夠像波洛克那樣把架上繪畫引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而其他批評家們則對波洛克的那種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都承認(rèn)這樣的畫感情的力度很大,但這意味著什么,他們找不出一個說法。 雖然這個畫展中的作品只標(biāo)150美元一幅,也只賣出去一幅(還是古根海姆女士的一個朋友買的),照了合同約定,波洛克自己留下一幅最大的——但這幅畫他自己最后還是沒留住,而把它當(dāng)?shù)盅航o了看病的醫(yī)生,其余在展覽之后都卷起來寄給已經(jīng)移居威尼斯的古根海姆女士。古根海姆女士其實也并不歡迎這些畫,依然是把它們分贈朋友,那時連贈送美術(shù)館都不可能——人家不收。那批畫中只有兩幅被美術(shù)館接收了,都還只是美國市級的小美術(shù)館。在古根海姆女士生前,她手中擁有的波洛克的畫不曾賣到過1000美元一張,也就是說,她沒有在波洛克身上賺到錢。 更糟糕的是,畫展閉幕的三星期后,波洛克和古根海姆女士的合同到期了,他一下子什么經(jīng)濟來源都沒有了。1948年是波洛克很糟糕的一年,那批后來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畫家們?nèi)兆右埠翢o起色,而戈爾基在這一年自殺了。這批畫家盡管有格林伯格不斷地寫文章鼓吹宣揚,可是社會對于他們還是保持著冷淡甚至不睬。帕森絲女士給古根海姆女士的信中說:“我真替波洛克非常擔(dān)心,他們兩口子幾乎是身無分文。”1948年的冬天是波洛克非常難過的冬天,他們只能靠跟朋友借錢維生。帕森絲借給他們幾百,鄉(xiāng)間的雜貨商給他們提供折價商品。當(dāng)賒賬累計到60美元時,波洛克就拿了一幅“滴畫”給雜貨店老板抵債。那家雜貨店就把它掛在店里。周圍的農(nóng)人看后嘲笑不已,他們互相傳言說,這是波洛克用掃帚畫下的東西。然而這個雜貨商在十年后以17000美元的價錢把畫賣給巴黎的一個畫商,他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了架農(nóng)用小飛機。那時波洛克想去紐約附近看母親,連那么一點路費也支付不起。他向一個飛行員求助,打算給他五張油畫,請他用飛機捎他去紐約看他的母親和哥哥們,飛行路程是25分鐘,卻被飛行員拒絕了。 到了1949年,情形略有改善。首先波洛克的朋友設(shè)法為他在波士頓申請到一筆藝術(shù)基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在這一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上,組委會給了古根海姆女士特別待遇:雙年展給了她一個人一間展室,展覽她的藏品,只因古根海姆女士當(dāng)時在威尼斯算得上是最有實力的私人收藏家。古根海姆女士因此跟人笑說,她成了一個獨立王國——跟一個國家的待遇一樣(每個國家僅擁有一個展室)。在她展示的收藏中,有6幅波洛克的作品。而那一年美國展室送去的作品都是具象畫,比如本頓、懷斯等人。古根海姆女士寫信給美國友人說,波洛克的畫被人認(rèn)為遠(yuǎn)好過美國展室的作品。但雖然獲得好評,卻還是沒有賣出任何作品。 在1949年1月波洛克在帕森絲畫廊開了第二次個展,那些作品標(biāo)志著他滴畫的成熟期,他開始自如地運用甩、潑、滴,并能駕馭很大的畫面。他因懶得為這些“滴畫”一幅幅起名字,就叫它們1號、2號等等。如今他的那些畫作即使有名字,也是在畫下很久之后起的,或者是別人替他起的。(別人問他為什么不給畫起名,他說, 我不想增加別人的困惑。)這次展覽效果比第一次好,有9幅作品賣了出去,包括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館也買了他的一幅。這一年他開始揚名,在美國擁有500萬讀者的《生活》雜志在1949年8月登出了介紹波洛克的照片和文章, 題為“波洛克是美國當(dāng)今最了不起的畫家嗎?” 圖14 《生活》雜志1949年月號文章中說:紐約的資深評論家(格林伯格)認(rèn)為我們刊登的這個畫家和他的作品是20世紀(jì)最了不起的美國畫家。但也有人認(rèn)為波洛克畫的不過是裝飾一樣的東西。還有人甚至指責(zé)他的畫是糟糕的,就像剩下的一碗爛面條一樣。不管怎么說,這個37歲的畫家,展現(xiàn)了美國藝術(shù)的新現(xiàn)象。 《生活》雜志發(fā)行很廣,這期文章連鄉(xiāng)下鄰居們都看到了。他們看到后的反應(yīng)是發(fā)愣,他們奇怪道:《生活》雜志竟會把這么個畫家刊登出來,他們難道比畫家本人還要神經(jīng)不正常?然而,不管怎樣,波洛克因此成了鄉(xiāng)里的名人,有不少人特別驅(qū)車來看看這位畫家。有人主動要給他好處,比如給他拉來一車家具,等等。 他若是出門,地方報紙也會登一條消息:畫家波洛克和太太出門前往某地,如此等等。 1949年11月他的第三次個展在帕森絲畫廊舉行,展出了34幅他的那種滴畫,《紐約時報》《紐約客》,以及紐約其他雜志報紙都報道了他的展覽消息, 口氣都有轉(zhuǎn)變,開始說他的好話,有18幅畫賣出去了。 他和科瑞絲娜為展覽原打算在紐約住三周時間,結(jié)果卻住了三個月——因為奉承他們的人多了起來,不斷有人請他們吃飯。 可是在畫家圈內(nèi)情形就不同,那些畫家對他的成功未必服氣,他們想的是,如果不把波洛克推出來做代表,也可以推別人來做代表,比如德庫寧。 德庫寧雖然在1948年才開過一個個展,但他在畫家中開始有名氣, 而且他人緣好。他可不象波洛克,他嘴上成天對別的畫家說的是:不錯,真不錯。在《生活》雜志揚名后,雖然波洛克的社交圈擴大了許多,不少人想認(rèn)識他,但他在畫家圈中的境況并沒有改變,他和大部分畫家是疏離的,沒有人覺得他們受他任何影響。在1949年秋天,那群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們成立了一個俱樂部,他們定期聚在一起聊天或開設(shè)講座。這個組織波洛克甚至沒有加入,雖然他偶然也會在那里露面,但往往不到活動結(jié)束,他就離開了。從1948年的秋到1950年秋,是波洛克交好運的兩年,也是他很多產(chǎn)的兩年。1949年他畫出40幅畫,1950年畫出55幅。 他在社會上開始成名,不斷有雜志記者采訪他,那兩年是波洛克的好日子,他工作勤奮,而且居然戒了酒。然而,好景不長,到了1950年初冬,他再度開始酗酒。情況似乎出現(xiàn)得非常意外——他的藝術(shù)正在向前穩(wěn)步前進之時。這年夏天,美國一個攝影記者漢斯要拍攝他,波洛克答應(yīng)讓他拍攝作畫過程,于是漢斯每個周末都來,在拍攝期間,波洛克還畫下了幾幅有名的作品(那些照片在1951年發(fā)表出來,很快被到處刊登)。后來漢斯干脆用電影膠片拍攝,拍了一個7分鐘的黑白短片,又接著拍了個11分鐘的彩色的短片。漢斯還想出個主意,讓波洛克在玻璃上畫,他可以在玻璃下面拍攝他的作畫過程。波洛克認(rèn)為這么做很有趣,還主動搭出一個臺子,把玻璃架上,讓記者躺在臺子下拍攝他在玻璃上揮灑。他們?nèi)绱诉@般合作拍攝完畢,回到屋里。這天,屋子里聚了不少朋友,正等著他們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一起來聚餐。波洛克卻直接走進廚房,從柜子里找出了酒,倒了兩杯,叫漢斯過來,跟他一起喝上一杯。他的老朋友見他突然倒酒喝非常吃驚,因為他們知道他喝起酒來會有什么下場,而科瑞絲娜則臉都嚇白了。果然,波洛克喝下兩杯后,根本換了個人,他來到餐廳,開始出口傷人,后來竟掀起桌子,打碎了桌上的餐具,丟下一屋子驚愕的客人們,自己一走了之。在場的人都不能理解他為什么突然又喝酒,又讓壞脾氣控制了自己。作為一個畫家,他已經(jīng)獲得成功,正在被社會接受,他一直那么畫下去,前景應(yīng)該很好,輝煌在即。那么,答案也許答案要從他的藝術(shù)中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