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良
在不同的習俗中,冥想有十分多樣的具體表現(xiàn),因此難以給出統(tǒng)一的定義。盡管不同文化有無數(shù)種各具特色的方式去實行冥想,其通過儀式要達到的目標卻總是高度一致的——訓練注意力或知覺,以達到一種頭腦清明、情緒平靜的穩(wěn)定狀態(tài)。無論實踐者采取何種技巧,最終目的都是追求達到超然意識的精神境界提升。
藝術家郭淑玲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名勤奮的冥想實踐者,然而她的冥想從不局限于某種特定的技巧或形式。她認為冥想的核心是這一過程中所能達到最高的精神境界,而非實行冥想的方式。因此,減少對表象的關注、集中于真正的本質(zhì),于她而言既是生活的準則,也是創(chuàng)作的信條。每年,她有許多時間居住于船上,過著遠離壓力的簡單生活。她排除雜念來深思自我和世界,同時在航行的旅途中完成畫作。她的近期油畫作品《5-6 pm》系列和《皮膚》系列正是大部分創(chuàng)作于船上,在廣袤的海天之間完成。郭淑玲在這些作品中摒除具象,僅著重于光與色的變化,致力于在畫面中放棄外在之物,純粹保留她自日常冥想而獲得的抽象精神境界。
《郭淑玲:5-6pm》場景圖,攝影:海良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郭淑玲:5-6pm》場景圖,攝影:海良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5–6 pm》系列描繪了數(shù)個美麗的黃昏時分。北半球冬季的下午五點至六點,夕陽西沉,天光漸暗,正是一天中色彩變幻最豐富不定之時。日本神道教將晝夜交替的黃昏時分稱為“逢魔時刻”,深信世景交替、萬物驟變之時,易遇到不存在于現(xiàn)世的神魔。《5–6 pm》源自郭淑玲對黃昏時刻的主觀觀察和感悟,著重于描摹色彩的微妙變化:傍晚的光線在天空、海洋或墻的一角變幻出豐富的色譜。郭淑玲的畫面并不勾勒出任何具體事物的形象,而是以空鏡頭一般的表達將光與色的細微演變平鋪在畫面之上。
郭淑玲,<5—6 pm="""""""">-23,2020. 木板油畫,88.9 x 63.5 cm. 攝影:Azumi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郭淑玲,<5—6 pm="""""""">-13,2020. 木板油畫,30.5 x 30.5 cm. 攝影:云開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郭淑玲,<5—6 pm="""""""">-19,2020. 木板油畫,30.5 x 30.5 cm. 攝影:云開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皮膚》系列則來自光線穿透花瓣或植物發(fā)出的輕柔散射。畫面將現(xiàn)實事物的細節(jié)放得極大,令原本具象的事物模糊了語境信息,成為了抽象。畫面中的色彩明度相近而冷暖交織。常見的事物就此被挖掘出了超越現(xiàn)實的感染力,提供了以全新視角觀察萬物的可能性。
郭淑玲,<皮膚>-5,2020. 木板油畫,30.5 x 30.5 cm. 攝影:云開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郭淑玲能夠敏感而準確地感知并捕捉事物變化交織的瞬間,將這些細微的感受放大并再現(xiàn)。她創(chuàng)作的畫面充滿了打磨細膩、變化多姿的色彩和質(zhì)地。郭淑玲的色彩表達受到藝術家、教育家約瑟夫·亞伯斯 (Josef Albers)的色彩理論影響:“在視覺感知里,色彩很少呈現(xiàn)出它實際客觀上的樣子。這令色彩在藝術中成為最具有相對性的媒介。” (1963) 從知覺的層面去理解,人們對事物色彩的認識是主觀的,隨外界不斷變化且不可復制,而并非簡單地看到色彩的物理性質(zhì)。因此,盡管郭淑玲所創(chuàng)作的簡潔畫面多為生活中常見的片段,然而她運用敏銳而專注的主觀感悟重新演繹了那些稍縱即逝的美感和氛圍;她的描繪雖取材于具象風物,但通過畫面中盡可能多地呈現(xiàn)色調(diào)和灰度的微妙變化,視覺上脫離了日常的淺層感知,呈現(xiàn)出抽象、寧靜的高層次精神力量。
《郭淑玲:5-6pm》場景圖,攝影:海良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清明的境界不能通過僅僅一次冥想而達到,郭淑玲的創(chuàng)作之路也同樣經(jīng)歷了長期的探索和嘗試。盡管一直在表達色彩,但她早期與成熟時期作品最大的區(qū)別是畫面的主體。在她2012年的油畫作品《暗香-2》中,作為畫面主角的植物與微光仍處于較為具象的描繪,充滿了精密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出她幾乎溢出畫面的表達欲。然而,在她2020年的作品《皮膚-4》中,她摒除了一切指向具象的表達,并避免令畫面點明植物的形象,僅僅在畫框之內(nèi)留下一片鋪滿了色彩的明暗與冷暖的空寂鏡頭。郭淑玲認為2018-2019年是她創(chuàng)作的瓶頸時期,但她通過開始每日冥想,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境界都得到了突破,邁入了對世界全新的認知時期。她多年以來的創(chuàng)作核心并未動搖,而繪畫風格轉(zhuǎn)變的因由則來源于她對看透表象、洞見本質(zhì)的啟悟。
郭淑玲,<暗香>-2,2012. 布面油畫,180 x 180 cm.?郭淑玲
郭淑玲,<皮膚>-4,2020. 木板油畫,30.5 x 30.5 cm. 攝影:云開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郭淑玲的創(chuàng)作亦受到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晚期代表性風格影響;羅斯科的作品中,簡潔的矩形邊緣微妙而模糊,浮在底色之上仿佛在不停顫動。畫面只有純粹而抽離的色域,卻能夠傳達強烈的情緒,給觀者以深切的震撼。郭淑玲認為,藝術最動人的亮點即是要抓住人類共性的情感,她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夠以空性、極簡的表達,在一瞬間擊中觀者的內(nèi)心。
同時,郭淑玲渲染色彩的技巧發(fā)展自她內(nèi)心深處對中國傳統(tǒng)水墨的天然欣賞。元代(1271–1368)水墨山水,尤其是以黃公望、倪瓚等“元四家”為代表的杰出山水畫家所使用的墨色渲染技法,深深地影響了郭淑玲。她在繪畫中反復疊層上色,以追求豐富微妙的色彩變化。黃公望最具特色的技法之一是他“先用淡墨,積可觀處,然后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的畫法。畫面中濃淡轉(zhuǎn)換細膩,在單一的墨色中變化出層次無窮的遠近意境,反映出畫家對風景的精心摹寫。相比起錘煉線條來描摹具象,郭淑玲更傾向于推敲色彩的變化層次來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對所見之景深思和感悟的氛圍。引倪瓚《跋畫竹》之語以點明此種意趣:“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1364)
《郭淑玲:5-6pm》場景圖,攝影:海良 ?郭淑玲,致謝否畫廊
盡管如此,郭淑玲受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深入影響并不會直接而顯著地體現(xiàn)在她的畫面中。作為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晚期的一代,郭淑玲成長于加速全球化的時代,其時中國文化藝術領域比從前更加開放自由,使這一代人得以了解和接受許多別具特色的亞文化和他國文化,并與自身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形成共鳴和啟悟。郭淑玲喜愛并欣賞日本“侘寂”美學這一深受日本禪宗佛教影響的審美意向,推崇樸素靜默的哲思態(tài)度,認為短暫、無常、缺陷亦是萬物之美的一部分。因此她的創(chuàng)作描繪短暫易逝的瞬間和氣氛,突破人們對事物的慣常印象,以仿若抽象的畫面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具有寂靜細膩的氣質(zhì)。
藝術家作品的氛圍也一定會受到其生活哲學的影響。郭淑玲認為繪畫是極度忠實于內(nèi)心、接近生理性表達的行為,發(fā)乎自然、不應矯飾,因此繪畫最能誠懇地反映她的美學取向與精神世界。她十分欣賞畫家艾格尼絲·馬丁晚年居住于墨西哥時極度簡樸的生活。艾格尼絲·馬丁在聆聽過日本禪宗學者鈴木大拙的演講后吸收了東方文化哲思,認為“禪”是一種生活準則、一種度過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她也是馬克·羅斯科的堅定推崇者,曾贊美他的作品“到達了‘無’的境界,具有勢不可擋的真實”。她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回歸至極簡的元素,以促進對完美境界的感知,并強調(diào)對現(xiàn)實的超越。自1968年,艾格尼絲·馬丁便居于新墨西哥州自建的土坯房中,離群索居直至生命的終點。在92歲高齡去世時,據(jù)說她已有50年不曾讀過新聞報紙。郭淑玲相信孤獨能夠帶來最終的內(nèi)心寧靜,因此她如艾格尼絲·馬丁一般盡量遠離人群居住,專注于內(nèi)觀自省,以通過冥想得到平靜和對世間的共情。
冥想的實踐可以通過每件日常小事來進行。郭淑玲堅持每日深思、冥想自我精神,因此她的狀態(tài)得以隨著時間流逝愈加純粹簡樸,創(chuàng)作也更加洗練通透。
郭淑玲在船上創(chuàng)作。攝影:Selkie. ?郭淑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