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大門外的海報
文/圖 陳儒斌
在專注肖像或人物的畫家中,愛麗絲·尼爾沒有她的前輩瑪麗·卡薩特那么溫情脈脈,也沒有約翰·辛格·薩金特那種莊嚴美麗。如果說卡薩特和薩金特等人的作品如同電影中的高雅的“劇情片”,愛麗絲·尼爾的作品,就像“紀錄片”一樣,毫無顧忌地刻畫了生活本身的真實。
生于1900年1月,卒于1984年10月的愛麗絲·尼爾,見證了紐約從20世紀初年一個默默無聞的文化洼地躍居為國際藝術中心大都會的歷程,她也是紐約藝術的積極參與者,雖然并不屬于抽象表現(xiàn)主義那一撥。
懷孕中的瑪格麗特·伊萬斯,1978年
2021年3月22日至8月1日,愛麗絲·尼爾大型回顧展《以人為先》(Alice Neel, People Come First)登上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然后將前往西班牙畢爾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館以及美國西部的舊金山藝術博物館進行全球巡展,時間跨度一年零四個月,這是愛麗絲·尼爾藝術生涯的最顯著的高光時段,將會讓尼爾的作品獲得更多的知音。
尼爾自畫像,1980年
用畫筆捕捉這個時代
最近十多年,我經常有機會在紐約的博物館及畫廊看到愛麗絲·尼爾的繪畫作品以及個人展覽,每次見到她的作品,都非常開心,甚至激動。愛麗絲·尼爾生活的年代,包括了紐約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風起云涌的巔峰時期。但她的作品與當時的藝術潮流毫無關聯(lián),她似乎從來都不是仰望星空,而是腳踏實地,作品中充滿人間煙火味,地氣濃郁。
尼爾除了童年及求學在費城附近,以及由于婚姻而短期居住在丈夫的祖國古巴兩年,一生之中大部分時間,從1927年至1984年,將近60年的光陰,都在紐約市度過。從早期的布朗克斯到格林尼治村,到后來最喜歡的西班牙裔以及非裔聚居的哈萊姆區(qū)。
丈夫卡洛斯,1926年
尼爾24歲時遇到來自古巴的畫家卡洛斯(Carlos Enríquez),兩年之后夫婦回到美國紐約,第一個女兒夭折之后,卡洛斯離開了尼爾,尼爾在紐約很快就遭遇了美國經濟大蕭條的痛苦年代,生活幾近陷入崩潰的境地。其后,尼爾在困頓中養(yǎng)育與后來男友所生的幾個孩子長大成人。由于大蕭條之后的羅斯福新政,她有機會成為羅斯福新政藝術計劃機構的成員,總算有了一些收入,但生活依然困難。也許正是藝術,讓她走出失去第一個女兒和被后來的男友無情虐待的傷痛。
兒子哈利,1943年
愛麗絲·尼爾說過:“我畫畫的原因,是生活流逝得太快,我希望用畫幅讓生活的瞬間停留下來。我恰好出生于1900年,我希望用畫筆捕捉這個時代的精神”。
現(xiàn)在看來,她的作品,比紐約最火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更能體現(xiàn)20世紀的紐約精神。她的作品,充滿了20世紀紐約人的痛苦而無奈,憂郁和抗爭。這些作品,都直接刻畫了紐約高樓大廈林立之中,老百姓甚至著名人物的不同時刻。
哈林!哈林!
如果要問,紐約最近十年最有力量的新作品有哪些?答案可能有很多,但不能忽略的一個挺火地理名稱是:哈萊姆(Harlem,也翻譯為哈林)。
哈萊姆是曼哈頓北部的一個社區(qū),是來自南美洲西班牙語居民以及非裔民眾的聚居地,現(xiàn)在更多地被稱為最重要的非裔社區(qū),是紐約非裔文化藝術的核心地段。曾經有過“哈萊姆文藝復興”的文藝運動。
兒媳金娜和兒子理查,1969年,1963年
從雅各布·勞倫斯(Jacob Lawrence),到克里·詹姆斯·馬歇爾(Kerry James Marshall),他們的作品都是以哈萊姆為代表的非裔聚居地作為重要的舞臺。2019年10月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裝修之后重新開放時,四樓特設了一個“哈萊姆內外”(In and Around Harlem)的展廳,重點就是勞倫斯的半套《大遷徙》系列作品,以及尼爾等人的哈萊姆人物作品。至今兩年多過去了,二樓的中國藝術展廳已經被其他國家的藝術作品取代,除了曹斐那套珠江三角洲工廠藝術“我的未來不是夢”、陳佩芝(Paul Chan)以及黃馬鼎(Martin Wong)的作品之外,MoMA里面華人藝術家的作品數(shù)量少得可憐,而四樓的“哈萊姆”展覽廳堅挺不動,勞倫斯和尼爾的哈萊姆題材作品,每天都在與觀眾面對面。
1938年,愛麗絲·尼爾離開文藝青年云集的格林尼治村,搬到哈萊姆區(qū)一帶,她在日記本上寫下了“我愛你,哈萊姆!”的句子,此后的40多年,尼爾一直居住在這里。
男友荷西, 1936年
尼爾1938年搬進了東108街21號三樓的一個套間,旁邊就是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園,這幢大樓一居室今天的月租金是1995美元,也不算貴。尼爾在這里居住了24年,然后于1962年搬到西邊107街300號,鄰近哈德遜河,此時,尼爾家里的空間增加了許多。今天這幢房子里兩居室的月租金是2250美元,價格可謂低廉。尼爾居住在紐約最普通的住宅里,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同時勤奮地用畫筆紀錄身邊的一切。
剛剛搬到這個區(qū)的時候,尼爾說:“我在東哈萊姆區(qū)從未感到陌生,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周圍到處都是善良和好客的人性。”
從東邊的“西語系哈萊姆”,到西邊的非裔及各種族裔雜居的哈萊姆。尼爾的畫室就在家里,她的畫筆,將哈萊姆的各種人物都凝固在畫布上。
赤裸上身的安迪·沃霍爾,1970年
誰可以讓安迪沃霍爾脫下衣服亮出傷疤?
進入尼爾回顧展《以人為先》的展廳,展覽大題目的下面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位裸體的孕婦全身肖像油畫作品《懷孕中的瑪格里特·伊萬斯》(1978年作),孕婦變形的身體,非常引人注目,而孕婦的雙眼,充滿了期待與緊張。
這是愛麗絲·尼爾作品最典型的風格:毫無顧忌,直擊生活真實。
本次展覽里的《安迪·沃霍爾》(1970年)以及《自畫像》(1980年)均是赤身裸體,坦誠相見。安迪·沃霍爾脫下衣服后腹部的丑陋傷疤,那是1968年他被槍擊之后進行開腔手術留下的紀念。尼爾自己80歲的自畫像,更是全身裸體,坐在小沙發(fā)上作畫。
1970年的安迪·沃霍爾,已經是紐約大紅大紫的藝術名家,他還愿意讓尼爾以赤身的畫像在展現(xiàn)自己的虛弱,這也說明了尼爾在藝術方面的執(zhí)著和堅持。
詹姆斯·法瑪,1964年
實話說,尼爾這樣的作品,和我們在藝術博物館中看到的莊嚴或甜美的肖像畫相比,并不體現(xiàn)出“美”的特征,尼爾似乎刻意用更有個性的方式,記錄生活中的真實,也是的殘酷的真實。
展覽中的100多件作品,最多的是油畫,也有少量的素描及水彩作品,題材非常鮮明:人物畫為主。而且,都是身邊人身邊事!
她和她的丈夫卡洛斯,到自己的孩子伊莎貝特、金娜、理查德和哈利,以及拉美裔的鄰居、非裔的鄰居,無論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還是普通老百姓,甚至是混跡街頭的不良少年,都成了她畫作中的人物。
尼爾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獨立畫室,家里的客廳、飯廳甚至廚房,都是她的畫室。她的男友是個攝影師,曾經拍攝下她畫畫的場景:尼爾在客廳里畫畫,兩個兒子就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乖乖地坐著。
有評論者說,愛麗絲·尼爾的繪畫一直是老一套,風格上并沒有太多的變化,而且人物也不“美”。尼爾作品并非“寫實”,基本上是采用表現(xiàn)主義的方式,也就是類似中國畫中的“寫意”筆法,其實尼爾并不在乎所謂風格之類的技巧。她曾說過:繪畫并不見得是一種專業(yè),而是一種癡迷。她說,我喜歡畫那些處于激烈競爭中的人,他們承受著與之相關的所有壓力和傷害。
展覽中不同膚色的母與子
對于尼爾來說,風格創(chuàng)新并不是重點,但敢于給自己未成年的女兒畫裸體肖像,給自己畫裸體,給當時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畫裸體肖像,的確需要莫大的勇氣。也可以說,這是在題材方面的革命性創(chuàng)新。
她自己也知道,給未成年的女兒畫裸體,絕對不可以在畫廊公開展覽,但她就是去畫!當然,今天這件女兒的裸體《伊莎貝特》(Isabetta,1934-1935年作),也已經可以在大都會博物館這樣的大雅之堂展覽,成了尼爾的經典作品之一。伊莎貝特是尼爾和丈夫卡洛斯唯一的孩子,兩歲之后送到古巴,一直由父親及家人撫養(yǎng),只有假期回來美國與母親見過兩次面,這件裸體作品是伊莎貝特6歲時與母親尼爾團聚時的作品。尼爾只有一個丈夫,丈夫離開之后也沒有辦理離婚手續(xù),尼爾后來的幾個孩子,是她和另外的男友所生。
展覽現(xiàn)場
今天歐美的社會潮流與尼爾作品不約而同地吻合
愛麗絲·尼爾是個白人,可是她的作品之中,似乎刻意為很多西語系及非裔的人士繪制畫像,要知道,那個時候的美國社會可不是今天這樣充滿“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口號,“女權主義”或“女性主義”的標簽在社會上也不顯眼。也許,這是她作為美國共產黨員,總是關懷勞苦大眾的獨特視角。
今天的美國,正在進行一場“矯枉過正”的革命,所有的博物館都要彰顯出“女性”、“少數(shù)族裔”等“政治正確”的主題。尼爾已經去世三十多年,她不會知道今天的社會現(xiàn)狀,相信她也是無意而為之,但厲害的是,她的作品充滿了這樣的“政治正確”的內容:非裔、西語裔、女性……大都會博物館也特地選擇了展覽中的作品作為巨大的海報,懸掛在博物館的大門口,作為展覽的宣傳,同樣是一種象征。
所以,尼爾的作品非常具有當代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