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鮮,夏之盛,秋之絢,冬之勁……四季更迭的循環(huán)所組成的大自然交響曲,在疫情時代尤其能為人們帶來力量與希望?;诖?,在大流行現(xiàn)世后的第三個春天,位于柏林的德國國家博物館策劃推出展覽“大衛(wèi)·霍克尼:對話中的風景”,特展核心焦點為英國當代藝術家大衛(wèi)·霍克尼所描繪的“四季”之作,這組鮮少露面的大型油畫作品由德國當代最大且最重要的私人收藏「伍爾特收藏」特別提供。
“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Three Trees near Thixendale),大衛(wèi)·霍克尼(David Hockney,1937年7月9日-),布面油畫,2007-2008?伍爾特收藏(Würth Collection / Sammlung Würth)
除了重磅的大衛(wèi)·霍克尼風景畫系列“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在本次特展中,柏林國家博物館還特別精選下屬分支機構柏林國家畫廊、舊國家畫廊及版畫素描博物館收藏的諸多古典風景畫佳作。倫勃朗、雅各布·凡·雷斯達爾、約翰·康斯特布爾、梵高等藝術大師的風景畫悉數(shù)亮相,過去幾個世紀的經(jīng)典作品與大衛(wèi)·霍克尼展開了一場眼花繚亂的“對話”。這場古今對話不僅為人們展示了西方風景畫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也表達出大衛(wèi)·霍克尼對風景畫傳統(tǒng)的關注、傳承及復興。
“大衛(wèi)·霍克尼:對話中的風景”(David Hockney–Landschaftenim Dialog),德國國家博物館之柏林國家畫廊(Gem?ldegalerie),2022年4月9日至7月10日,攝/李莞潸
三棵樹,四季節(jié)
1937年的夏天,大衛(wèi)·霍克尼出生于英格蘭約克郡的布拉德福德(Bradford)。70年后的夏天,年已古稀的“最有影響力的在世藝術家”來到家鄉(xiāng)約克郡的蒂克森代爾,隨后的一年,他用繪畫將“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制成了琥珀,永遠留住了一個春夏秋冬的更替。
“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每個季節(jié)由8幅布面油畫組成,當近距離欣賞183cm×488cm巨型尺寸的畫作時,便能自然而然地理解大衛(wèi)·霍克尼所說:如果你看看這個世界,我是說“真的”去看看它,你會發(fā)現(xiàn)它真的很美——這確實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但它真的很美。
“大衛(wèi)·霍克尼:對話中的風景”特展現(xiàn)場的“三棵樹”,攝/李莞潸
大衛(wèi)·霍克尼從2007年的夏天開始畫這三棵樹,彼時,距離1962年他獲得倫敦皇家藝術學院金牌獎已過去了45年。年少成名的大衛(wèi)·霍克尼從英格蘭移居美國近三十年,人們熟悉他的肖像和游泳池,從何時開始,大衛(wèi)·霍克尼的目光從加州的陽光轉回到家鄉(xiāng)的風景?
“藝術家肖像(泳池與兩個人像)”,大衛(wèi)·霍克尼,1972。本作品于2018年11月15日在紐約曼哈頓一個拍賣會上被佳士得(Christie's)以約9030萬美元成交,打破在世藝術家作品的最高拍賣價紀錄 ?大衛(wèi)·霍克尼個人官方網(wǎng)站
風景畫自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開始興盛,到了21世紀,認為風景畫已過時的懷疑論者常言如今這一套不吃香了,在風景畫上已難有建樹。為了探望母親,大衛(wèi)·霍克尼于1990年代頻繁返回英格蘭,并開始關注家鄉(xiāng)的景觀,在他的眼中,“大自然有無窮無盡的主題”。2004年,當大衛(wèi)·霍克尼來到家鄉(xiāng)約克郡東海岸的布里德靈頓(Bridlington)時,他對風景畫懷疑論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現(xiàn)在他們常說,風景畫在當下不行了,你已做不了啥??墒俏蚁霝槭裁茨??是風景變乏味了嗎?不是風景畫乏味,而是對風景的描繪變得乏味——你總不會對大自然感到厭煩吧?”
大衛(wèi)·霍克尼將工作室搬到了布里德靈頓,從城里駕車到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只需要半個多小時?!叭脴洹辈⒎乾F(xiàn)場寫生之作,而是大衛(wèi)·霍克尼在工作室中成畫的。在蒂克森代爾的真實場景中,甚至不止有三棵樹。在大衛(wèi)·霍克尼完成“三棵樹”之作后,據(jù)說帶動了當?shù)芈糜?,不少人特意來到這個只有幾百人居住的小村里尋找大衛(wèi)·霍克尼畫的樹。
“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實地原型,翻拍于特展手冊/李莞潸
在創(chuàng)作“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的過程中,大衛(wèi)·霍克尼使用攝影機等電子設備作為輔助工具,研究傳統(tǒng)風景畫與數(shù)字技術相融合的可能性,但骨子里給予他影響和啟發(fā)的,是倫勃朗,是約翰·康斯特布爾,是文森特·梵高,是相隔幾個世紀的風景畫經(jīng)典之作。耶魯大學藝術史學家蒂姆·巴林杰 (Timothy Barringer) 認為,霍克尼的風景畫充滿了藝術史的參照。這些經(jīng)典風景畫在技術、構圖、視角、透視、氛圍及情緒等不同層面,為大衛(wèi)·霍克尼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
風景畫的古今對話,開始了。
大衛(wèi)·霍克尼特展現(xiàn)場的“古今對話式”布展
對話中的風景
本次特展為人們提供了一場風景畫的時間之旅,從中清晰可見風景如何從單純的背景轉變?yōu)楸魂P注的焦點。展覽從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著名畫家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的這幅“懺悔的圣杰羅姆”開始,直到16世紀中葉,風景還只是作為神話、宗教或歷史場景畫作的背景出現(xiàn)。
“懺悔的圣杰羅姆”(Saint Jerome),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della Francesca,1415-1492),1450年,柏林國家畫廊館藏
而到了17世紀,風景畫迅速發(fā)展成一個獨立流派,并在荷蘭北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為什么是荷蘭?其實在17世紀初期,與西班牙王朝的斗爭在荷蘭仍占據(jù)著主導地位,雇傭兵常在鄉(xiāng)村游蕩,干著燒殺搶掠的勾當。荷蘭風景畫家所羅門·凡·雷斯達爾的風景畫“突襲”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歷史背景下的場景:在一片林木繁茂的地方,一群騎兵正趕著被綁住的農(nóng)民和被搶奪的牲畜而來,甚至還能看到逃跑的人被射殺,殘酷的故事與寧靜的夏日景觀形成了鮮明對比。
“荷蘭風景與突襲”(Dutch Landscape with Raid),所羅門·凡·雷斯達爾(Salomon van Ruysdael,1602-1670),1656,柏林國家畫廊館藏
隨著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簽訂,歐洲歷史上近八百萬人喪生的一系列宗教戰(zhàn)爭終結,其中便包括天主教傳統(tǒng)的西班牙與新教區(qū)荷蘭之間的八十年戰(zhàn)爭。荷蘭終于獲得獨立地位,并開始作為全球海運和商業(yè)強國崛起。
經(jīng)濟與政治的復興為荷蘭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文化繁榮,荷蘭的資產(chǎn)階級日益獲得社會威望,并開始成為藝術的主要贊助人,靜物畫、風俗畫和風景畫等世俗題材訂單因此大量增長。繪畫藝術蓬勃發(fā)展,與荷蘭一同進入了“黃金時代”,風景畫大師扎堆出現(xiàn)了。
上文提到的所羅門·凡·雷斯達爾便是來自荷蘭北部“花城”哈勒姆的風景畫家族中的一員,家族中最有名的是他的侄子雅各布·凡·雷斯達爾。雅各布是當時風景畫流派中質高且多產(chǎn)的“頭部”藝術家之一,因其作品中的詩意氛圍,歌德稱贊雅各布·凡·雷斯達爾為“畫家中的詩人”,他的畫作也影響到了日后的浪漫主義畫派。
“湖邊的橡樹與睡蓮”,雅各布·凡·雷斯達爾(Jacob van Ruisdael,1628-1682),1665-1670,柏林國家畫廊館藏
“林木河岸”(Wooded Riverbank),雅各布·凡·雷斯達爾,木板油畫,1657,柏林國家畫廊館藏,翻拍/李莞潸
曾拜師雅各布·凡·雷斯達爾的梅因德爾特·霍貝瑪是荷蘭風景畫黃金時代最后一位重要藝術家,在霍貝瑪精準的透視中,荷蘭田園風光隨云卷云舒撫慰人心。
“樹下的鄉(xiāng)村街道”,梅因德爾特·霍貝瑪(Meindert Hobbema,1638-1709),1663,柏林國家畫廊館藏
令人遺憾的是,梅因德爾特·霍貝瑪在生前并未收獲像他老師雅各布·凡·雷斯達爾那樣的聲名,一生住在阿姆斯特丹的霍貝瑪離世時窮困潦倒。阿姆斯特丹,窮困中離世,聽著有些熟悉?對,和倫勃朗有些像——他倆雖然差著輩兒,但住得其實并不遠。
被稱為荷蘭歷史上最偉大畫家的倫勃朗僅創(chuàng)作過少量風景畫(尤其是與他的自畫像相比),但在倫勃朗標志性的明暗對比操作下,恢弘大氣的場景應運而生。在表現(xiàn)力方面,倫勃朗的風景畫遠遠領先于他所處的時代。
“拱橋景觀”(LandschaftmitBogenbrücke),倫勃朗(Rembrandt van Rijn,1606-1669),1638,木板油畫,柏林國家畫廊館藏
樹木如同人類生活的一面鏡子,象征著成長與消亡、繁盛與衰敗。樹木因而成為諸多風景畫的主角,在倫勃朗的作品中也一樣。
“河道景觀”(Landscape with River Road and Canal),倫勃朗,蝕刻,1662,德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
“阿姆斯特丹近郊風光”(View of the Omval near Amsterdam),倫勃朗,蝕刻,1645,德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
倫勃朗的風景畫在構圖與風格上均對后世藝術家產(chǎn)生了開創(chuàng)性的影響,這種影響直到大衛(wèi)·霍克尼的時代仍在延續(xù)。倫勃朗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敏銳觀察力和清晰有力的渲染給大衛(wèi)·霍克尼留下了深刻印象,當大衛(wèi)·霍克尼的“三棵樹”與倫勃朗的“三棵樹”在同一展廳亮相,它們之間已跨越了三百多年的時光,這種“相遇”實現(xiàn)了真正的古今對話。
“三棵樹的風景”(Landscape with the Three Trees),倫勃朗,蝕刻,1643,德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
除了荷蘭風景畫派,大衛(wèi)·霍克尼從英國風景畫的傳統(tǒng)中也汲取了諸多靈感。威爾士畫家理查德·威爾遜被視為英國本土風景畫的先驅,威爾士百科全書將其譽為“威爾士有史以來最杰出的畫家,也是第一個欣賞其自身國家美學之可能性的人”。
“河谷風景”,理查德·威爾遜(Richard Wilson,1714-1782),18世紀,柏林國家畫廊館藏
與理查德·威爾遜一樣,英國肖像畫家和風景畫家托馬斯·庚斯博羅也是皇家藝術研究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庚斯博羅被稱為第一位英國大師,他的風景畫同樣影響了后續(xù)幾代風景畫家。
托馬斯·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德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翻拍/李莞潸
“看著他的畫,我們就會感到眼中有淚水,卻不知是從何而來?!边@樣談起托馬斯·庚斯博羅作品的,是19世紀英國最偉大的風景畫家約翰·康斯特布爾,他的作品以其對大自然的直接觀察影響了從巴比松畫派到印象派的繪畫發(fā)展,也在大衛(wèi)·霍克尼的風景畫上留下印記。2006年,英國泰特美術館展出約翰·康斯特布爾約兩米的大型畫作“六英尺”(Six Footers)系列,大衛(wèi)·霍克尼到場參觀。一年后,大衛(wèi)·霍克尼也開始在巨幅畫板上描繪自己眼中的大自然了。
“斯托爾河畔的海姆村”,約翰·康斯特布爾 (John Constable),約1804年,德國舊國家畫廊(AlteNationalgalerie)館藏
大衛(wèi)·霍克尼同樣欽佩的還有梵高風景畫中的生動,調(diào)動光影,整合氛圍,讓視覺情緒在茂盛的枝葉與光禿的樹枝之間交替,大衛(wèi)·霍克尼在“三棵樹”中所創(chuàng)造的,與梵高“修剪”后的麥地一脈相承。
上圖:“普羅旺斯的收獲”(Harvest in Provence);下圖:“麥捆”(Wheat Field with Sheaves),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1888年,德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
“春天終將來臨”
2009年,德國企業(yè)家、收藏家萊因哈德?伍爾特(Reinhold Würth)前往英國約克郡拜訪大衛(wèi)·霍克尼,他是最早見過“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的觀眾之一。后來,“蒂克森代爾的三棵樹”成為「伍爾特收藏」的藏品。
萊因哈德?伍爾特比大衛(wèi)·霍克尼大兩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19歲的伍爾特接管了父親的小型螺絲批發(fā)業(yè)務,到后來常年位列德國富豪榜TOP10,據(jù)2022年福布斯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伍爾特集團(Würth Group)資產(chǎn)凈值175 億美元。萊因哈德?伍爾特的收藏始于1960年代,長期以來,「伍爾特收藏」與不限于德國的諸多博物館保持合作。在大流行時代的第三個春天,87歲的“螺絲大王”與眾樂樂,讓更多人看到即將在夏天迎來85歲生日的藝術老頑童的“三棵樹”。
我們在工作日前往柏林畫廊的展館,仍有源源不斷的觀眾涌入“三棵樹”前,徘徊,駐足,默默注視。在一旁偷偷打量觀眾的目光,感動幾乎裝在每個人的眼中——大自然被裝進了作品,觀眾也成了展覽的一部分。
展覽現(xiàn)場,攝/李莞潸
“四季”這個主題為何迷人?季節(jié)的變化蘊含著衰敗和死亡,但同時也承載著富饒與希望,大衛(wèi)·霍克尼“在描繪生命的歷程,這才是真正的風景”。
2020年春天,在疫情逐漸遍布全球的3月,大衛(wèi)·霍克尼通過社交賬號發(fā)布了一張全新的iPad繪畫作品,黃色的水仙花魔力般地散發(fā)出希望的力量。
“Do Remember They Can't Cancel the Spring”,大衛(wèi)·霍克尼,圖源來自Instagram@路易斯安那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 (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
因為疫情,大衛(wèi)·霍克尼被“困”在了法國,但他沒閑著,在畫了一整年的諾曼底鄉(xiāng)村風景后,攢夠了作品推出新書《春天終將來臨:大衛(wèi)·霍克尼在諾曼底》。在書中,大衛(wèi)·霍克尼說:
“疫情遲早會結束,然后呢?我們從中學到了什么呢?我已經(jīng)83歲了,我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死亡的原因即新生。生活中唯一真實的東西就是食物和愛,對,就是按照這個順序,就跟我們的小狗魯比(Ruby)一樣,我真的相信這一點,藝術的源泉是愛。我熱愛生活?!?/p>
是的,你總不會對大自然感到厭煩吧?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撼動四季更替,而春天也終將再次來臨。(作者:李莞潸,本文配圖除標注外,版權均來自德國國家博物館之柏林國家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