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柳揚
多年前初次造訪梵蒂岡的圣伯多祿大教堂(Basilica di San Pietro)和西斯廷禮拜堂(Cappella Sistina),那氣勢恢宏、鬼斧神功的的建筑、壁畫,幾乎讓我這個無神論者靈魂出竅,讓我在那一瞬間有了皈依的沖動。尤其是當我站在西斯廷禮拜堂里,被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的壁畫環(huán)繞,瞬間感到翅膀從背后生出,軀體冉冉飛升、加入穹頂天使的行列中。我想我的感動,在本質意義上,和兩千多年前詩人屈原的感動是一樣的:那時候他站在楚國君的宗廟中,看到四壁上神秘莫測但又攝人心魄的壁畫,于是“呵而問之,遂成《天問》之作?!?span style="text-indent: 2em;">
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內四壁由米開朗基羅等大師創(chuàng)作的壁畫(攝影:Antoine Taveneaux,https://en.m.wikipedia.org/wiki/Sistine_Chapel_ceiling)
古今中外,這個道理其實早就被人們悟到了:祭祀和布道之所,除了莊嚴宏偉的建筑,還需在墻上圖繪壁畫,類似屈原在楚先王廟所見:“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詭,及古圣怪物行事。”這些壁畫是廟(教)堂內容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們和恢宏的建筑同心協(xié)力,共同營造那個空間的儀式氣氛,讓參與者沉浸其中,如癡如狂,為之奉獻一切。在華夏,早于屈原時代的宗廟,就已經圖繪上形形色色的壁畫了,周人祭祖,據說是面對著繪在廟堂壁上的先祖形象進行的(見《尚書大傳》);春秋末期的孔子,曾到雒邑瞻仰西周建筑遺物上的壁畫:"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牅,有堯舜之容,桀紂之像,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戒焉。"(《孔子家語·觀周》)商代的宗廟也一樣,墨子曾提及,殷紂時期“宮墻文畫”、“錦繡被堂”(《說苑·反質篇》),殷墟小屯曾出土以紅、白兩色在白灰墻表上繪出卷曲對稱的圖案,說明墨子所記有一定的根據。
第三幕《祭祀》呈現(xiàn)想象中的一個“燎”祭場景
《永恒的祭獻:中國古代青銅禮器》大展,其宗旨是要把我們通常只在博物館展柜中見到的青銅禮器,置放在它們的原境中讓觀者欣賞,展中諸如“宗廟”、“祭祀”、“宴飲”和“禮制”之類場景設置,都是為了在考古和歷史證據的基礎上,想象性地復原和創(chuàng)造這些青銅器原來所置身的禮儀祭祀環(huán)境,如此,在各個展廳使用壁畫,恰如其分,既符合史實,又能給觀者身臨其境的感受。不過在裝飾什么樣的壁畫這個議題上,我和葉錦添先生曾有不同的看法。我原來的設想是,畫隨境遷,各個展室的壁畫可以選擇和那一幕相兼容的題材,甚至可以引入當代藝術,比如《萬物有靈》那一幕,可以選用當代藝術家楊泳梁的數(shù)碼視頻《九龍圖》:這些栩栩如生而又冷峻桀驁的游龍于云中飛舞穿梭,正好凸顯萬物有靈的氛圍。
楊泳梁數(shù)碼視頻《九龍圖》截圖
但是葉錦添先生則覺得《九龍圖》中龍的造型,脫胎于明清藝術,缺乏青銅時代龍的質樸,他更青睞用當代山林的風景照片用作所有展室的壁畫,他的觀點是,從古迄今,朝代更迭、世界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大自然,因此自然風景可以串起所有場景。我對他的這個建議有所保留,除了不相信從青銅時代迄今自然界沒有變化之外(“滄海桑田”這個說法不全是比喻?。?,更重要的是,當代的山林照片似乎游離于展覽中的青銅禮器及祭祀的主題之外,我作為策展人很難給予理論上的闡述。最終,我找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保留葉先生以山林貫穿所有壁畫的想法,但是以青銅器上所見的山的形象取代當代的風景山林。這些裝飾青銅時代晚期禮儀祭祀器物上的山不是一成不變的,毋寧,它們反映了當時人和野性世界關系的變化。
漢代博山爐上表現(xiàn)的山、人和動物,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藏
檢視青銅時代晚期到漢代青銅器以及相關美術作品上所表現(xiàn)的山林的整體形象,以及活動其上的人與動物,我們看到了這些圖像所反映出來的人與野性世界關系的多次轉換。在早期的山的圖像里,以動物為代表的野性和神性的力量主宰了一切。漸漸地,人開始出現(xiàn),挑戰(zhàn)動物和野性力量。再后來,人獸激烈對抗的場面減弱了,甚至消失了。人不再作為動物的挑戰(zhàn)者或是殺戮者出現(xiàn);動物也不再對人擺出敵對和威脅的姿態(tài)。兩者之間出現(xiàn)了前所未見的和平甚至是和諧的氣氛。山岳作為一個整體的形象,變得平和、親切,早前處處凸顯出來的、野性的特質大大減弱甚至完全不見了。
如此,我建議展覽中的部分展廳使用以山、人和獸為主題的壁畫:觀者會陸續(xù)與墻上逶迤無盡的山巒相遇,但是隨著場景的推進,山的形象以及其隱含的觀念也會與時俱進、呈現(xiàn)不同的風貌,由此反映人和野性世界關系的轉變。而這也接近一些青銅時代晚期宗廟的壁畫如屈原所見:“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詭?!碑斎?,神山主題壁畫只是展覽故事的一條重要線索,有幾幕(比如《宴飲》)敘事獨特,還需因地制宜。我的提議獲得了葉先生的共鳴,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我選擇有代表性的山的形象、它們均出自青銅器的紋飾,葉先生工作室再轉請國內的畫家依據這些粉本再創(chuàng)作,很快,為各幕錦上添花的精美壁畫完成了。
序幕《場景設定》四壁上的壁畫,濃墨重彩,具有圖案化的風格。山林蕭疏荒涼,鳥獸絕跡、人蹤不見。這個圖像轉摹自本館一件漢代博山爐上的紋飾,起伏的山巒間,散落著《詩經》的片段,這些記錄了當時人建宗廟、作禮器,敬天崇祖之經驗和記憶的詩句,給觀者提供了接下來各幕的線索。
序幕《場景設定》中的壁畫以及出自《詩經》的詩句
第一幕《萬物有靈 》,墻上依然是起伏逶迤的山巒,但風格迥異于《序幕》所見,現(xiàn)在從抽象轉入相對自然,有著濃重的油畫筆觸的圖繪;山的形象也起了變化,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很多神獸的形象:壁畫凸顯了第一幕的主題,那是一個神靈主宰的世界。
第一幕《萬物有靈 》墻上的壁畫
第三幕《祭祀》呈現(xiàn)的是想象中的一個祭祀場景,展廳中間是一個“亞”字形土筑祭壇,其上擺放著各種形狀的青銅禮器;祭壇中間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直抵天庭,象征與神溝通的“燎”祭。展廳四壁則裝飾了色彩斑斕的壁畫,依然是重疊起伏,但是那里出現(xiàn)了人的形象,挑戰(zhàn)動物神靈統(tǒng)治的野性世界。
第三幕《祭祀》墻上的壁畫
第四幕《宴飲》呈現(xiàn)一個祭后夜宴的場景,展廳中間陳列了四組青銅器,每組圍繞一個白色亞克力制大方框,里面的燈光創(chuàng)造出爐火閃爍起伏的效果。四面墻上是想象的西周貴族祭祀后的宴飲場面,由葉錦添工作室請畫家繪出圖畫,然后再放大印制,貼于四壁。畫中的人物或坐或立,富有層次感,最前面走動的仆人,由于動態(tài),特意設計了焦距不清的效果。特別的燈效在人群中閃爍,給人的印象,仿佛它們是來自展柜中忽閃忽閃的爐火的投影。盡管這一幕中墻上表現(xiàn)夜宴場景的壁畫,從建筑、家具,以及人物的服飾均出于想象,但在設計的過程中也盡可能地參考了西周文物資料,比如出土玉人的服飾之類。
第四幕《宴飲》墻上表現(xiàn)夜宴場景的壁畫
第五幕《禮制》,展示西周創(chuàng)立的禮樂制度對青銅器造型、紋飾以及觀念的沖擊,所選的器物以周代為主,也加入數(shù)件漢代銅器,以反映禮制帶來的長遠影響。這一幕中的壁畫,結合了靜態(tài)和動態(tài)兩種形式。主墻上的的壁畫,是對幾種山東漢代石祠浮雕及四川畫像磚圖像的重新組合:最上一層延續(xù)此前所見的神山主題,但是山中的景色又有了改變:現(xiàn)在除了動物,還能見到在山上勞作的人們,人和野性世界的關系不再是劍拔弩張,而毋寧轉化為和諧相處。下面一層表現(xiàn)西周初周公輔助年幼的成王的故事;再往下是古代君王群像;最下面兩層則是表現(xiàn)官吏、家庭的圖像。
第五幕《禮制》主墻上的的壁畫
另外三面墻壁上使用了富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動態(tài)“壁畫“:看似月夜的山林景象,晚風襲來,樹枝搖曳生姿。值得稱道的是其間動態(tài)的云氣,在林中蒸騰而上,讓人想起流行于戰(zhàn)國到漢代藝術表現(xiàn)中的云氣紋,煙云氤氳,凸顯神山的精髓。
第五幕《禮制》中的動態(tài)“壁畫”
如此,《永恒的祭獻:中國古代青銅禮器》中使用的壁畫,以反映青銅時代人和野性世界關系的神山為主軸,同時又隨機應變,因地制宜地創(chuàng)作了和各幕相宜的、靜態(tài)或動態(tài)的壁上圖繪。這些壁畫無疑是各幕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不但為展廳中陳列的青銅禮器提供了“原境”,而且更是讓那些獨特的場景變得鮮活有生命力。
展覽現(xiàn)場
展覽題目:《永恒的祭獻:中國古代青銅禮器》(Eternal Offerings: Chinese Ritual Bronzes)
展覽時間:2023年3月4日—5月21日
策展人:柳揚
展覽設計:葉錦添
展覽地點: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
本次大展策展人、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亞洲部主任柳揚博士將以筆記的方式陸續(xù)撰寫系列文章,介紹該展的構思起源、策展理念和布展過程。本次合集共12篇文章,由藝術中國獨家陸續(xù)發(fā)布,本文是終章,歡迎各位讀者查閱合集,閱讀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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