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吻》,挪威蒙克美術館藏品,上圖:1897;下圖:1902,彩色木刻版畫
撰文_李莞潸
北境風暴揚起的三條“飾帶”
1902年,蒙克受邀參加第五次柏林分離派群展,以22幅作品的數(shù)量首次大規(guī)模系統(tǒng)性地展示他的組畫“生命的飾帶”。自打十年前搬來柏林,蒙克便開始雄心勃勃擴展他這條“飾帶”,十年來的死亡、苦悶、愛恨情仇全都成為蒙克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這組蒙克創(chuàng)作了一生的代表作大部分是在柏林完成的,上文中的《圣母瑪利亞》、出圈度同樣很高的《吻》都是本系列的高人氣選手。
《紅與白》,蒙克,1899-1900,蒙克美術館藏品
1892年的蒙克對于柏林是超前的,十年后他依舊超前,當聽聞蒙克要帶著“生命的飾帶”參加柏林分離派群展,直接有十余名成員宣布脫離組織以示抗議。
愛誰誰,蒙克反正又回來了。
重返柏林的蒙克買了一臺當時正流行的柯達相機,19世紀末開始,隨著攝影器材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不少同時代的藝術家開始探索攝影。不過蒙克很少將攝影用于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雖然他留下的攝影作品中有不少是他的自拍像。
1902年,蒙克在柏林工作室的自拍像
1904年,蒙克正式加入柏林分離派,成為其中一員。同年,蒙克在柏林接到他的重要贊助人、德國藝術收藏家馬克斯·林德(1862-1940)的訂單,這組用于裝飾林德別墅兒童房的10幅作品后來被稱為“林德飾帶”。
“林德飾帶”之《夏日花園》,蒙克,1904,蒙克美術館藏品
“林德飾帶”之《澆花的女孩》,蒙克,1904,蒙克美術館藏品
馬克斯·林德最終拒絕了這組作品,因為他和妻子感覺其中某些畫作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并不適合放在小孩子的房間里。比如《海灘之舞》就是蒙克對自己初戀的回憶,當愛情之花被奪走,換上黑衣的意中人已成過往。
“林德飾帶”之《海灘上的年輕人》,蒙克,1904,蒙克美術館藏品
“林德飾帶”之《海灘之舞》,蒙克,1904,蒙克美術館藏品
《海灘之舞》屬于蒙克于1899年開始首次嘗試的主題“生命之舞”(Dance of Life)的變體,“生命之舞”不止出現(xiàn)于“生命的飾帶”和“林德飾帶”,在“萊因哈特飾帶”中也有它的身影。
上圖:2024年“愛德華·蒙克:北境魔魅”柏林紀念特展現(xiàn)場的“萊因哈特飾帶”;下圖:“萊因哈特飾帶”之《海上月光》(,蒙克,1906-1907,蛋彩畫,柏林國家博物館之老國家畫廊藏品
出生于奧地利的戲劇和電影導演馬克斯·萊因哈特(1873-1943)是20世紀初最杰出的舞臺導演之一,1906年,易卜生的戲劇《群鬼》在萊因哈特的劇院上演,萊因哈特邀請蒙克創(chuàng)作舞臺布景,同時為劇院二樓的宴會廳做裝飾。十二幅用于裝飾的系列畫作日后被稱為“萊因哈特飾帶”,1912年劇院改建時組畫被拆除,隨后被不同的收藏家買走。
蒙克不穩(wěn)定的財務狀況在這些年已有所改善,肖像和版畫的委托成為他的主要收入來源,雖然他始終強調(diào)自己“絕對不是一名肖像畫家”。
《瓦爾特·拉特瑙肖像》(1867-1922),蒙克,1907,德柏林國家博物館藏品
德國實業(yè)家、政治家、作家瓦爾特·拉特瑙是第一批開始收藏蒙克作品的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拉特瑙改組德國軍事工業(yè),后來在擔任魏瑪共和國外交部長時被刺殺。拉特瑙對蒙克畫給他的肖像又愛又恨,因為這幅肖像十分“準確”地把他畫成了一個“討嫌的家伙”:“找個偉大的畫家來畫自己就是這么個結(jié)果,他會把你畫得比自己更像自己?!?/strong>
左圖:1907年,《伊莉莎白·弗爾斯特爾·尼采肖像》在保羅·卡西爾畫廊的蒙克展覽上展出。右圖:《伊莉莎白·弗爾斯特爾·尼采肖像》,蒙克,1906,蒙克美術館藏品
正如易卜生當年所“預言”的那樣,蒙克的敵人很多,但朋友也不少。除了拉特瑙和林德這樣的贊助人,來自德國出版商、商人和學者家族卡希爾家族的保羅·卡西爾(1871-1926)對蒙克至關重要。保羅·卡西爾所經(jīng)營的畫廊是20世紀初德國乃至歐洲舉足輕重的現(xiàn)當代繪畫畫廊之一,他是唯一一位被德國藝術家協(xié)會接納為正式會員的藝術品經(jīng)銷商,是柏林名副其實的現(xiàn)代藝術推動者。保羅·卡西爾同時也是柏林分離派的常務董事,正是在他的邀請和力挺下,蒙克才能順利帶著“生命的飾帶”參加1902年的柏林分離派群展。從1903年到1921年,他為蒙克辦過十次展覽。蒙克自己拍過一張照片,記錄了1907年他的作品《伊莉莎白·弗爾斯特爾·尼采肖像》在保羅·卡西爾畫廊展出的場景。
《尼采肖像》,蒙克,1906,瑞典斯德哥爾摩蒂爾畫廊藏品(Thielska Galleriet)
沒錯,伊莉莎白·弗爾斯特爾·尼采就是“那位”尼采的妹妹。蒙克曾說只畫自己親眼所見的人事物,唯一破例就是為了尼采。他接下了委托人的訂單,為未曾謀面的德國哲學家畫出了這幅“想象中”的肖像。
1907年,蒙克于德國海灘創(chuàng)作時留下的兩張自拍像(翻拍于紀念特展現(xiàn)場)
蒙克的經(jīng)濟狀況有所好轉(zhuǎn),但身體和精神狀況卻每況愈下。一直以來,蒙克用酒精充當他創(chuàng)作的興奮劑,相熟的朋友們很是擔憂他的酗酒問題。馬克斯·林德曾勸蒙克:“把這該死的酒戒了吧!柏林真是個危險的地方,你那些玩得好的同伴們幾乎全都離不開酒?!?907年秋冬成為蒙克在柏林停留的最后時日,多年飲酒混合著常年累積的焦慮和苦悶,蒙克最終于1908年精神崩潰,開始在哥本哈根住院治療。
當“北歐日耳曼人”淪為“墮落藝術者”
在丹麥穩(wěn)定住了病情后,蒙克于1909年返回挪威,之后再未離開祖國。奧斯陸的公眾終于開始對蒙克的作品產(chǎn)生興趣,博物館也開始購買他的作品,他因“在藝術方面的貢獻”而被授予皇家騎士勛章,這些對蒙克來說都是莫大的鼓舞。
《菜地農(nóng)夫》,蒙克,1943,蒙克美術館藏品
1912年,蒙克的第一次美國展覽在紐約舉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遠離戰(zhàn)場的蒙克還是受到了心靈的沖擊:“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德國人,可我又是那樣的愛著法國。”蒙克終于攢下了一些錢,于一戰(zhàn)期間在奧斯陸附近買下了艾克里莊園(Ekely Estate),在那里開始了生命最后近三十年幾乎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生活,其后期不少作品都是描繪田園生活。
《大流感病愈后的自畫像》,蒙克,1919,呂貝克博物館藏品
終結(jié)了一戰(zhàn)的1918年流感大流行帶走了全球至少5000萬人的生命,其中包括不少知名藝術家,比如55歲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和年僅28歲的埃貢·席勒,比如在1892年將蒙克帶到柏林的阿德斯汀·諾曼。從小體弱多病的蒙克反而在感染流感后病愈,連他自己都倍感幸運。蒙克創(chuàng)作于患病期間的幾幅自畫像是為數(shù)不多關于1918年流感大流行的繪畫作品,再次探討著他的核心主題:疾病與生死。
《坐在沙發(fā)上的模特》,蒙克,1924-1926,蒙克美術館藏品,曾展出于1927年柏林國家美術館蒙克大展
彼時,蒙克遠離了酒精很多年,也遠離了柏林很多年,但柏林的藝術圈始終留著他的位置。隨著現(xiàn)代主義在德國的興起,蒙克的影響力及好評度水漲船高,人們終于開始跟上了他超前太多的腳步。1923年,蒙克被德國普魯士藝術學院納為成員。1927年,柏林國家美術館為蒙克舉辦囊括其244件作品的超級大型回顧展,繪畫與版畫博物館也在同期展出其150件作品。
1927年的大型回顧展讓蒙克在柏林和德國的地位被捧至全新高度,他雖然來自北境,但卻開始被視為德國藝術史的代表,就像展覽的一篇相關文章中寫的那樣:蒙克在巴黎學習,但他是在柏林“成為”蒙克——他是一個“北歐日耳曼人”。在“蒙克事件”發(fā)生三十五年后,沒有人再質(zhì)疑這位表現(xiàn)主義先驅(qū)對現(xiàn)代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性。
《艾爾莎·格拉澤肖像》,蒙克,1913,蒙克美術館藏品
1933年一月末,納粹政府上臺。五月初,時任柏林藝術圖書館館長的德國藝術史學家、收藏家柯特·格拉澤(1879-1943)被強行解雇。格拉澤是蒙克在柏林最重要的贊助人和支持者之一,任職柏林繪畫與版畫博物館期間曾大量購入蒙克的平面藝術作品,為館藏打下堅實基礎。1913年,柯特·格拉澤與妻子在挪威旅行期間與蒙克重聚,蒙克為格拉澤夫人畫了兩幅肖像,一幅贈予格拉澤夫婦,自己留了另一幅。柏林紀念特展上所展出的是蒙克自己留下的這幅,后來捐贈成為挪威蒙克美術館的藏品。格拉澤帶著蒙克畫給已故妻子的肖像于1933年6月移居瑞士,1941年流亡美國,流亡前夕,他不得不將手中的妻子肖像出售給瑞士的蘇黎世美術館。
蒙克,左圖*:《鏟雪者》,1913-1914,曾為德國國家美術館藏品,已被毀;右圖:《建筑旁的鏟雪者》,1931-1933,挪威蒙克美術館藏品
很快,蒙克不再被視為“北歐日耳曼”的杰出藝術家,而是“墮落藝術”的代表。1937年,蒙克的83件作品在收繳行動中從公共收藏中沒收,其中包括曾展出于1927年柏林大型蒙克回顧展上的《鏟雪者》,這幅畫最終毀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1940年,德國入侵挪威。76歲的蒙克將自己的作品藏在家中,整日惶恐它們會被納粹奪走。隨后他起草了一份遺囑,決定將他的所有作品遺贈給奧斯陸市,他希望通過這樣的做法,為“生命的飾帶”、為他那些超越時代的作品找一個合適的家,這些作品構(gòu)成了今日的蒙克美術館。1944年1月23日,剛過完80歲生日沒多久的蒙克在艾克里莊園中離世。2024年,是蒙克逝世80周年。
《星夜》(Starry Night),蒙克,1922-1924,挪威蒙克美術館藏品
同梵高一樣,蒙克也為世人留下了一幅不朽的《星夜》。這兩大巨星的精神生活都很充滿了艱難與痛苦,卻用兩幅杰作給這個世界增添了溫暖與燦爛。
蒙克曾說:“通過藝術,我試圖向自己解釋生活及其意義。我也想通過我的藝術,幫助其他人面對生活?!?/strong>他認為自己的藝術源于反思:“為什么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為什么會出生——我并沒有要求自己的出生?!?strong>這種反思在蒙克的藝術中被釋放,釋放疑惑,釋放困苦,釋放愛與痛。
雖然黑夜漫漫,但總有星在亮。最終,“我的藝術為我?guī)砉饷?,也為人們帶來光明?!?/strong>
(本文配圖除*星標外,其余作品均為展覽現(xiàn)場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