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海報
展覽名稱:畫痕——張功慤紀念展
展覽開幕:2024年7月13日 下午3時
展覽時間:2024年7月13日-8月11日
出品人:丁韻秋
策展人:奚耀藝
展覽地點:藝棧畫廊 ICI LABAS(北京朝陽區(qū)酒仙橋路 798東街D10)
人們總是忽視被浩浩蕩蕩的美術史洪流所掩蓋的珍珠,因為這些珍珠還沒有及時發(fā)光,就已被一次又一次沖刷在視線之外。2024年7月13日至8月11日,畫痕——張功慤紀念展將在798藝棧畫廊(ICI LABAS)展出,讓我們撥開時間的洪流,沿著繪畫的痕跡,去尋找那一枚恒久閃爍的,珍珠。
繽紛 120x180cm 2020
畫如心涌:大時代下的藝術抉擇
張 晴
藝術的二十世紀,跌宕而漫長。風格的形成與變遷早已不再隸屬于個人的領地,藝術與政治相互纏繞,裹挾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堅守與抗爭。四十年代赴法國留學的國立美專學生趙無極、朱德群、席德進都在中外藝壇上享有盛名,可是同期留在國內的藝術家,如林風眠、吳大羽、丁天缺及張功慤,在生活和藝術上就顯得十分艱難,而這或許與他們致力于形式美或抽象表現(xiàn)主義不無關系。其中張功慤從四十年代以來便一直在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作抽象表現(xiàn)主義,像這樣的藝術家在中國藝壇實屬罕見。
一九四二年,當毛澤東發(fā)表了著名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時,十八歲的張功慤正求學于蘇州美專滬校,在顏文樑等老師的指導下,接受了具有巴黎美專風范的油畫訓練。顏文樑是注重寫實主義的藝術家,在他的作品中卻閃耀著印象主義藝術的光芒。蘇州美專以嚴謹?shù)膶W院派而著稱,無論是素描、色彩、透視、解剖,還是藝術理念,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這為張功慤搭建其藝術大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一九四五年,他赴重慶考入潘天壽任校長的國立藝專,直至一九四七年國立藝專師生返回杭州,吳大羽也返回國立杭州藝專任教,張功慤方有緣進入吳大羽工作室求學,創(chuàng)作出第一幅抽象油畫《深色中的白色》。從此,他一生跟隨吳大羽,受教于其左右。一九四九年,他滿懷著對巴黎藝術的膜拜,從上海取道香港,準備赴巴黎留學,可是路遇小偷將他的錢財洗劫一空。這個小偷給張功慤開了一個決定人生前途的大玩笑。因此波折,他只能重返上海,迎接上海解放,也迎接他的另一種藝術人生。
深色中的白色 36x45cm 1947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開始,寫實主義長期占據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流。徐悲鴻倡導的西洋油畫,更成為改良中國畫的不二良方。到了抗戰(zhàn)時期,以農民為主要對象進行政治宣傳和戰(zhàn)爭動員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原則,打破了“五四”時代形成的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文藝氛圍?;谶@種戰(zhàn)爭訴求,賦予寫實主義民間的形式和通俗化的表達,形成了中國式寫實主義的特有風格。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的文藝政策、文藝方針,包括藝術創(chuàng)作的形式與態(tài)度都有了新的要求,所有的藝術家必須把藝術創(chuàng)作的中心集中在“為政治服務”和“為人民服務”的路線上來,對于這一藝術生態(tài),來自解放區(qū)的大部分藝術家已通達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無論在思想深處,還是在藝術表現(xiàn)上,都自覺形成了新中國藝術樣式??蓪τ谏钤诨ɑㄊ澜绲纳虾K囆g家而言,適應這種變化尚需時日。上海解放之初,張功慤非常敏感地感受到藝術生態(tài)的巨變,他以實際行動調整了藝術的方向,并加入了成立于一九四九年八月的上海人民美術工場,場長是沈柔堅,隸屬于上海市軍管會文藝處。一九五二年該工場并入文化廣場,一九五六年五月改建為上海美術設計公司迄今。當時張功慤擔任繪制領袖像的工作,也參與“上海市全國土產展覽交流大會”籌備委員會的設計及展覽布置。從這一時期的工作來看,張功慤與大部分擁護中國共產黨的藝術家一樣,積極投身到新中國各項建設的洪流之中,把自己的藝術盡一切可能轉化成社會主義文藝思想與文藝形式,為新政權、為新中國建設服務。如蘇州美專的顏文樑校長,居住在陳列著法國家具、法文圖書的花園洋房,品法國佳肴,聽法國音樂,到了解放之初也熱情洋溢地創(chuàng)作了《護衛(wèi)艦二號》和《深夜之市郊》等作品,來反映新中國的新面貌。再如潘天壽從一九五0年至一九五二年參加土改工作隊,創(chuàng)作了《種瓜度春荒》《文藝工作者訪問貧雇農》《杭縣農民爭繳農業(yè)稅》和《豐收圖》四幅宣傳畫作品。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新中國文藝思想對舊式知識分子和藝術家進行了全面的思想改造。當時的藝術家唯有主動接受新中國革命的文藝思想,并以實際行動創(chuàng)作出反映社會主義建設的作品,方能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否則,只能像吳大羽為了堅守“資產階級的審美”,即“形式美”或“抽象美”,而受到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的解聘。
對于張功慤而言,如果說香港小偷斷了他赴巴黎求藝的夢想,那么,他回到上海這座摩登與革命疊加的城市,面臨的是一個藝術與人生道路的抉擇。為了面對整個中國現(xiàn)實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一開始還想試著順應社會變革,但漸漸地,他又重新回到藝術自由的世界之中。面對強大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他個人是無力抗爭的。因此,他的藝術探索只能與大羽師結伴而行,轉入上海的“地下藝術”。由此,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顯得與這個時代主流格格不入,終究只能在“時代之外”秉承“為藝術而藝術”的追求,鋌而走險。在五十至七十年代,他的創(chuàng)作被當作資產階級思想與審美的典型而加以批判。所以,他能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代,堅持純形式、純語言的探索無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人與魚 114x73cm 1997
為了生計,一九五二年,二十九歲的張功慤進入上海麥倫中學(后改名繼光中學)擔任美術教員,此期間創(chuàng)作了《父親》《纏辮的晨》《男孩與玻璃杯》等油畫作品?!渡倥樊嬅鎰?chuàng)造性的處理方式和獨特的人物造型,被老師吳大羽高度稱贊。六十年代他開始嘗試抽象水墨,醉心于“無形之象”的繪畫風格。在創(chuàng)作《心形》時,張功慤悟到藝術來自“發(fā)現(xiàn)”,而不在于“探索”。他后來回憶,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他為夫人畫肖像時——
剛兩歲的女兒突然蹣跚走來,一下引起了我太太的警覺和注意,也馬上影響到了我的創(chuàng)作情緒。此刻環(huán)境的氣氛、情緒,已使我進入了另外一種心境,我感受到女兒的形態(tài)已經進入了她母親眼神和動作的關懷意識之中。這突來的變故,使我自然地改變了筆下畫面的原有造型:畫中人的眼神里立刻呈現(xiàn)了女兒的形象,又好似一只鴿子飛了進來……這幅畫后來取名為“心形”,這是我瞬間的“心象世界”在畫面上留下的痕跡。從那一刻起,我發(fā)現(xiàn)我“自由”了,我可以擺脫眼前對象外在面貌的束縛;同時我又發(fā)現(xiàn)了繪畫創(chuàng)作的新方法,可以非刻意去描繪和表現(xiàn)對象,直接抒發(fā)我內心的感受,而進入一個天然成趣的、似有似無的造型新天地。我想在那個時代,恐怕沒人敢這樣去畫畫!
夢鯤 120x120cm 2014
散步 120x87cm 50年代中期
張功慤始終關注的是畫面的空間、結構、色彩和筆觸,在他看來,這些視覺的展示已經足以袒露他的心聲和情懷了,而畫面中的具體圖像,反而是起輔助作用。他將繪畫創(chuàng)作理解為一種日常生活情景的抽象化,優(yōu)秀作品的誕生來源于時間和空間的相互碰撞,畫家必須抓住一剎那的感受,體認自身所在的時空。藝術創(chuàng)作不是技術工,隨著時代與審美的變遷,繪畫不再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那樣一張畫畫上好幾年,那樣刻板的繪畫制作,無法激起他的興趣。在五十年代美國風行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影響下,他深深地認識到:一件人物作品,把皮膚肌肉甚至血管都絲毫不差地描繪出來,那已經不是今天所需要的繪畫藝術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抽象類作品被藝術家自毀,諸如《深色中的白色》《少女》等大批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油畫被刮去顏料或撕剪破壞,部分不忍被丟棄的畫布塊被藏于雞棚等隱蔽處,大量的水墨抽象作品被浸泡在浴缸里,成了紙漿,被倒入馬桶用水沖掉。在那個年代林風眠等許多藝術家都是如此處理掉自己作品的。一九七七年林風眠赴巴西探親前夕,張功慤攜女繼唯至南昌路寓所探望,師生一別,兩人默默相望,卻無法表達彼此內心的波瀾。
沖 120x120cm 2014
綜觀張功憝從一九五二至一九七九年的創(chuàng)作和精神狀態(tài),他始終不渝地在生活與生命中尋求藝術之“發(fā)現(xiàn)”,在他看來,“發(fā)現(xiàn)”不僅來自眼,更來自心。雖然藝術的靈感和發(fā)現(xiàn)來自生活場景,但藝術的成果常常要與現(xiàn)實生活拉開距離。距離越遠,有時藝術性就越高。他曾說:“詩歌是藝術性最強的文學載體,如古人描寫瀑布,唐詩中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詩句,你認為自然界有這樣的真實場景嗎?不可能的!如果是作者如實描寫了眼前的自然場面,那還有詩的藝術嗎?所以,許多藝術性越強的文藝作品,往往就越需要夸張和想象?!钡菑埞U的作品也不僅僅是在表現(xiàn)詩歌,更不會去表現(xiàn)故事情節(jié)。詩有詩的節(jié)奏韻律和表達語言,繪畫也有自己的結構空間和色彩表現(xiàn)語言。許多來自心靈和精神層面上的閃念是無法用文字來表述的。他只想通過畫畫表達自己的感受,且這種感受只來自日常生活的時空。所以,他的具象作品有抽象的內涵,抽象作品也有具象的造型。
在新中國美術史上,對于一個個體的藝術家而言,這是非常難以想象的一個藝術歷程。我很難想象他的藝術力量從何處來,他的內心世界和心理素質為何如此堅強?今天回溯歷史,分析他的藝術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探究他面對社會壓力時,對藝術自律性的自信,對藝術自由的矢志堅守。我想“藝術神圣”與“藝術自信”之于藝術家個體,往往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全面體現(xiàn),其中的份量,只有在這個特殊的歷史語境中方能體察到:重要的不是藝術,而是一種對藝術的態(tài)度和立場。
人們總是忽視被浩浩蕩蕩的美術史洪流所掩蓋的珍珠,因為這些珍珠還沒有及時發(fā)光,就已被一次又一次沖刷在視線之外。當我們跨過了近七十年再回訪往昔,用雙手拂拭時間的塵埃,打開被遮蔽的歷史之光時,留下的歲月片段與藝術真容也早已支離破碎、難以為繼,令觀者傷心,捂容嘆息。張功慤的藝術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
無題彩墨 70x70 cm 60年代
一九八一年,五十八歲的他從《人民日報》得知,原國立藝專同寢室好友席德進病逝于臺灣,不勝感嘆。同時他意識到,社會上和藝術界對抽象表現(xiàn)主義盡管尚有反對,可是不再上升到政治立場了,文化藝術創(chuàng)作氛圍逐漸寬松,他便又拿起畫筆創(chuàng)作抽象油畫《影》《逐》《塘》和《景色》的作品。張功慤從不為了要做個抽象畫家而刻意去設定一套抽象表現(xiàn)的繪畫風格,而是遵從內心的需要,是他對自然、對生活的真實感受選擇了抽象。真正的藝術家不應一味遵從某套固定的風格技法,而是要建立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法則,什么時空下的藝術家就應該創(chuàng)造什么時空下的藝術,這樣才能在藝術史上留下自己的面貌,繼而有所作為。一九八三年他赴杭州參加趙無極作品展,第一次見到趙無極的抽象作品大感訝異,發(fā)現(xiàn)他與趙無極的作品有同一個深邃的“抽象內涵”。一九八四年他的恩師吳大羽的作品《色草》獲第六屆全國美展榮譽獎,也算國內畫壇對抽象藝術的一種遲到的表態(tài),他代表吳大羽出席在上海市委禮堂舉行的大會。這次大會可視為一個認識與認同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歷史節(jié)點。一九八五年五月,他六十二歲時退休,再赴浙江美術學院趙無極繪畫講習班,與白發(fā)蒼蒼的丁天缺、莊華岳、閔希文等老學友一起歡聚,這段時間創(chuàng)作了《秋水》《大地》《三個朋友》等。他認為:“人的‘悟性’是沒有辦法傳授的,我一生堅持不懈地追求對藝術感知的‘通達’,以及對藝術創(chuàng)造的‘求真’,這是心靈和情感的‘真實’,而非外在表象的‘真實’。所以,用心靈創(chuàng)造的藝術,還需用心靈去感悟、去體會和去欣賞!”
閑 71x56cm 2004
一九九零年,張功慤在六十六歲時遠赴美國,終于看到了他苦苦追求的光與色,看到了抽象表現(xiàn)主義大師杰克遜·波洛克、弗朗茲·克蘭、威廉·德庫寧、克萊福特·斯蒂爾的原作。我想,當他剎那間看到這些作品時的心情,已經遠遠超越了藝術。在巍巍中國的文藝領域,有許許多多淹沒在歷史風雨中的張功慤,他們頑強地度過了被時代所辜負的歲月,當他們面對夢想成真的那一刻,既是“相見恨晚”,又是“幻境人生”。此刻,唯有以中國古人總結人生追求時的“幾度夕陽紅”,方能概括張功慤這一代具有獨立精神的藝術家冷暖人生的雙重境遇??少F的是,在他的筆下,無論社會發(fā)生何種巨變,無論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如何漫漫無際,他始終在自己的藝術天地之間,畫如心涌,揮灑自如。(張晴,中國美術館副館長、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