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今年春,老同學楊飛云叫我給學員示范畫寫生,特意賞我使用帶天窗的畫室。帶天窗的畫室,究竟不同,自上而下的光罩在畫布上,仿佛就能畫得好一點似的。畫完了,同學們要我接著畫,我應承了,不料接二連三畫到今秋。畫室租金,老同學不肯收的,交換條件是在這里辦展覽,我猶豫半晌,也只好應承了。現(xiàn)在這些毫無意義的畫可以掛上墻給我自己看看,照規(guī)矩,先得謝謝主辦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謝謝油畫院院長楊飛云。
這些畫大致分成三類:一類延續(xù)我在紐約玩弄的老花樣,攤幾本畫冊,畫寫生;一類是人體或肖像,老實規(guī)矩,仍如初學時,導師就是我自己;再一類是帶學生出外畫農(nóng)民,統(tǒng)稱“下生活”,屬于革命年代落下的病,近年重拾故技,我愿攀比的對象,仍是當年的我自己——這本畫集的排版以作畫年份為順序,大約可以看出我的畫由稀少而漸多,也看出我的手怎樣由荒疏而稍許熟練。
為什么還在畫這些無聊的玩意兒呢?一半出于謙卑,因我從未確信自己把握繪畫的法度;一半,說實話吧,其實是驕傲。“文革”期間,所有畫家惟恐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不“革命”,現(xiàn)如今,又看見大家只怕手上的把戲不“當代”:真的革命畫,真的當代藝術,我都佩服的,可是眾人趨附的事,斜眼看去,我總不熱心。如今,總算活到下筆畫畫不存意圖的年歲了,回頭想想,十幾歲時初學油畫的憨傻而專注,最是金不換。近年雖說畫得少,卻是了無掛礙,一筆筆退回初學時代的好心思,畫畫人像和靜物,等于進了考前班——前些天,我瞧見中央美院周圍停著幾輛考前班的面包車,車身刷著大標語:“培養(yǎng)未來的大師”,我這獨自開張的考前班,宗旨正相反:“回到過去,當個學習油畫的初中生”。
回國定居,轉眼十年了:寫得太多,畫得太少。荒在學院的六年固然一事無成,但我不想推說是無效的教學耽誤畫畫;出版的集子居然能有讀者,但我心里清楚,這類雜耍不抵償本業(yè)的荒疏,而我就此變成兩個人,同時在做兩件事:幾乎每周,我被各種稿約引向陌生而犯忌的話題,在恩準的尺度內(nèi),口無遮攔;同時,偷得半日,立刻關起門來悶頭畫畫,循規(guī)而蹈矩。我得承認,書寫、言說,令我獲得繪畫從未給予的快意,而當閉嘴描畫時,我再三慶幸畫畫比我所能想象的幸福,更幸福。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jīng)驗:當我在寫作的歧路上越走越遠,回看小小美術圈的開幕閉幕,就心想,什么事至于這等興奮呢?可是在廁所里審看新書的校樣時——全是字,那么多字——忽然深感羞愧,想起以賽亞? 柏林信奉的銘言:“不要有太多的熱忱”。
人不免有外向或內(nèi)斂的天性吧,寫寫畫畫,是在均衡這天性,抑或是一種我目前尚未了解的沖突?而繪畫與寫作的功效,比我想象的更差。前者是享樂的,自私的;后者似乎迎向公眾,并被賦予曖昧的責任。在凌亂的寫作或講演中,我不愿,很少談及藝術——眼下的空間能夠誠實而良性地談論藝術嗎——獨自畫畫時,我卻像個從未寫作的人,一味自私,專心致志。我知道這些畫不外是重復的練習,我知道老朋友期待有一天我會畫出新的“創(chuàng)作”,但我并不為此焦慮,也不知道何以不感到焦慮。現(xiàn)在這些畫掛起來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度過這般歧異而分裂的十年。
兩小時前,我還在黃昏的微光下描繪模特的腳趾。時間、精力與視力,被寫作支離損耗了,我的抽屜寄存著好幾副備用的花鏡與散光鏡。可疑的是,我常毫無誠意地反悔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會怎樣呢?一群人對我說:寫吧,等你的新書,另一群人懇求我,以至警告:快回到畫室去!有時我會默然聽取,仿佛做了錯事,有時,充耳不聞。寫作使我藐視畫畫:瞧那股匠氣,那點可憐的好奇心與歸屬感;畫畫卻一聲不響提醒我,文字——至少,我的文字——被假想而夸張的影響,何其虛妄,惟凝結的顏料是真實的,可觸摸的。每天,媒體與稿約會尋過來,我申說繁忙,借以推脫,其實不過是躲在畫室里抽煙。現(xiàn)在這份展覽等于公布了我的隱私:諸位看見什么稀罕的把戲嗎?沒有。我只是在畫畫。
2010年10月18日
寫在北京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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