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劍峰
“為什么印度學者的到來會制造、引起我們的焦慮,我們到底為什么而焦慮,我們到底談的是印度學者,還是我們自己?”
“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是上個月結束的2010上海雙年展系列活動之一,活動邀請了數(shù)位世界級的印度當代思想家來到中國與中國學者對話,受邀的印度學者包括查特吉、霍米-巴巴、杜贊奇等。“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從2010年10月一直延續(xù)到2010年底,在上海美術館和中國美院共做7場對話活動,在學術界引起了比較大的影響。日前,“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主辦方在同濟大學舉辦了“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后續(xù)討論會,高士明、陸興華、梁捷等學者參與討論,就“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中印度學者提出的話題作延續(xù)性討論。“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后續(xù)討論會第二場活動將于3月10日下午2點在同濟大學舉行。
應該和他們找到共同態(tài)度
陸興華(同濟大學哲學系):提到講座的系列,有一個詞幾乎貫穿全部對話,就是civility。civility是相互的,是西方與印度、中國之間對話的儀規(guī)。印度學者認為這是我們應該要保持住的,哪怕我們不要西方人的civilization。我們現(xiàn)在來講講這個講座系列里面的civility。“中國哪有殖民,哪里用得著后殖民主義理論”,很多人都這樣講。所以,你看,在這種理論交流中,civility根本無從談起。我覺得我們跟印度學者、歐洲學者之間,怎么培養(yǎng)出這個civility,很重要。
在霍米-巴巴的論述里面特別明顯。他以前都是作為硬邦邦的文學批評家,在中國的講座里面他充滿了慈悲和全球關懷,他說要回到全球倫理。他認為希特勒的這種獨到、可怕的遺產(chǎn)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如果你把希特勒的遺產(chǎn)和達-芬奇的遺產(chǎn)同時在身上面承擔,一點都不推卸,他認為,這個時候你就很成熟,很從容,或者說很負責任,這個時候你身上就會有civility。
印度學者查卡拉巴提和霍米-巴巴都講到,關于印度的一些偉大的精神領袖,甘地和泰戈爾都是有對西方苦難關懷式的態(tài)度在心。所以,他們認為,這些人跟西方人的civility的態(tài)度是做得成功的。之后的很西化的人,在印度,反而沒有做得像甘地和泰戈爾那樣好。
在查卡拉巴提、霍米-巴巴眼里,civility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詞,霍米-巴巴最后講,我們都應該向前跳一步,回到全球時間,或者說退一步到全球記憶里面去。我們離開原來的那個地方,我們身上非常沉痛,很矛盾,就讓這個內(nèi)心像鬧鐘一樣在晃著,在過去和將來之間晃著,沒有猶豫,非常沒有決斷地去行動,這時,在我們身處的全球文化大空間里,這個civility就會到來。
我首先認為,大家也不要過多地把后殖民主義理論家,西方的學術圈子里面學到的比較優(yōu)雅的東西當真,他們也有這個civility的問題,不過,他們非常謙虛、認真地提出了這個civility的問題,在我們這里是基本上還沒有開始這個事兒,現(xiàn)在該開始了。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和他們一起,找到一個共同的態(tài)度,去知道怎么樣在我們的大學系統(tǒng)里面,在我們的公共話語現(xiàn)場找到這個civility,這個civility是非常重要的,過去我們傳統(tǒng)知識分子通過臨帖,通過背誦,能夠很沉著地應對一切。這在我們這個時代如何來達到?這個我覺得是很重要的。
高士明(中國美院跨媒體藝術學院):當時我覺得特別丟臉,在霍米-巴巴那場討論的時候。霍米-巴巴其實這幾年在改變,我這次明顯感覺到他的一種進步,這種進步跟他在柏林一年的研究是有關系的。我想絕大多數(shù)的思想家拿的是八成和七成的研究,當然,也有拿著一個他最熟悉的東西來講,但是,這里面大多數(shù)人,拿出來的是他們不那么成熟的研究,霍米-巴巴是典型。霍米-巴巴反復在講,他在廣場(紐倫堡齊柏林廣場)上所感受到的那個東西,那是一個歷史的深淵,那個東西是一個傷口,這個傷口當然是歐洲的傷口,是所謂西方的傷口。十年前的霍米-巴巴是不會這么做的,現(xiàn)在他說:“這個傷口也是我的傷口,也是我們的傷口。”就是說,他把納粹這個問題——這個歐洲思想史上生發(fā)出來的這個東西,這個傷口一起承接在自己的身體里了。雖然我相信霍米-巴巴帶有表演性,但是,我愿意相信這種表演性,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氣的姿態(tài)。但是與之相反的是,我們中國學者說我們沒有后殖民,我們沒有殖民現(xiàn)實,跟我沒關系。這樣一種表態(tài)是一個丑角。如果只是一個人的情況,我們可以一笑了之,但實際上在相當多的學術界和藝術界都存在這樣一種姿態(tài)。
感受到的是個大雜燴
梁捷(復旦大學經(jīng)濟學院):我們請來八個印度教授,一下子涌進來這么多的知識,我能夠感受到我們接觸到的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經(jīng)典,不是一套理論,而是一個大雜燴,也許比我們中國本身情況還要復雜。而且,我一直覺得,以前我們請西方學者來很大的一個問題是,我們沒有真正地跟他們產(chǎn)生對話,不管是把他們捧著太高,還是像趙汀陽這樣,自我封閉,沒有一種對話姿態(tài),并沒有跟我們產(chǎn)生一種真正的互動,而真正的互動就是陸教授說的,就是要對自己造成傷害。
到底這些印度學者對我們中國產(chǎn)生了怎么樣的意義。現(xiàn)在西方的學界有一個非常時髦的概念,叫“全球政治”,包括像哈貝馬斯都在講全球政治,但是我接觸到的中國人,其實對全球政治都有一點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類似于趙汀陽的第一反應,現(xiàn)在的伊拉克問題,全球政治不能解決伊拉克問題,這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或者不管是美國帝國化的趨勢,還是中國問題,也不需要全球政治。不管是哈貝馬斯還是羅爾斯,他們講的全球政治,根基都是很薄弱的,或許在趙汀陽看來(我猜想他的想法),你所說的civility在經(jīng)濟學、博弈論、理性算計的背景下其實不堪一擊的。你玩你的civility,我跟你一算計,你馬上就輸?shù)袅恕5枪愸R斯那么出色的哲學家,他當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是為什么還在鼓吹這個全球政治?我覺得我逐漸能夠體會他們講的這種全球政治,這種共通體,就是能夠相互理解,包括前面高士明也說的,霍米-巴巴講到,他能夠體會到納粹的創(chuàng)傷。我覺得我們普通的中國人很少能感受到其他國家的一些創(chuàng)傷。通過這次活動,我們慢慢可以體會到,印度也有這樣的問題,也會有極權主義的問題,也會有宗教沖突的問題。
高士明:我們要意識到的一個問題,就是說后殖民理論是多而雜的,它有很多種不同的問題意識和脈絡以及發(fā)言位置,比如說這次,像我們邀請來的印度學者里面,我們可以很粗淺地分成下面幾種,一塊是在歐美的,薩拉是在倫敦,有在哈佛的,有在芝加哥大學的;還有像南迪,牛津大學多次邀請他都不去,堅持待在德里;查卡拉巴提是屬于兩邊都在。這就是說,我們當時定名單的時候這兩種都選擇,既不像陳光興期待的那樣本土更重要,也不像我們一般人認為,霍米-巴巴名氣最大,我們是不是把阿帕-杜拉也喊過來,就是說,其實并不是這樣。因為這是印度的現(xiàn)實,它就是被拆分成了這兩地。
陸興華:應該說,查卡拉巴提的講座里面有一個非常好的模型,這個模型是比較粗糙的,但我覺得很有意思。那個報告里面一開始就說個問題,就是:中國和印度必然要成為大國,大國要有大國的樣子,歐洲的人欺負過我們,欺負是欺負了,但是它在給你一個批判的工具,你可以還手的。簡單地講,你是欺負對方了,你先給他一個還手的辦法,我欺負你,你可以這樣還擊我。民主、平等和權利就是這樣的西方人交到它的被壓迫者手里的東西。
但是我要強調,在齊澤克看來,多元文化主義政治策略是“和稀泥”。齊澤克有兩三個地方猛烈地批判了查卡拉巴提,就是說他太娘娘腔,太西方佛教式的語重心長。齊澤克說,帶有這種想當然的,想得很美好的意愿,當然是很美妙。
對于多元文化主義的政治觀,我覺得我們應相當?shù)鼐琛N彝蝗磺逦刂懒巳N立場。一個是左派立場,革命者的;一個是多元文化主義者的,和稀泥的,什么都要一點點,什么都要保持得更好;還有一個就是阿甘本講的,一切都不算數(shù),幸存主義,退出去,說再見。
混亂中存在著的創(chuàng)造性
高士明:實際上剛才談到了當時我們與后殖民說再見的一個想法,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感覺,一個是對中國來說——我們提到的雙重身份,它到底是反西方的還是西方的,這個雙重身份是很曖昧的;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是在中國誘發(fā)出來的一種傾向。實際上,很長一段時間,就是1970年代的時候,英美學界出現(xiàn)的第三世界批評,后來被后殖民主義所替代,第三世界批評的江山被后殖民主義理論占掉了。但是后來占據(jù)者其實是多元文化主義,用離散政治的名義來代言這個曾經(jīng)被認為是第三世界的,有點戰(zhàn)斗性的系統(tǒng)。這些離散知識分子——也就是在芝加哥,在哈佛,在牛津的這些印度裔華裔或日裔的學者,和 “承認的政治”以及全球資本主義的文化消費,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共謀關系。齊澤克一篇文章標題就是“到底是多元文化主義還是多國族的資本主義”。
沈奇嵐(復旦大學視覺學院):為什么這些印度學者的到來會制造、引起我們的焦慮,我們到底為什么而焦慮,我們到底談的是印度學者還是我們自己,我覺得是后者。
印度學者關注的東西真的是非常的國際化。馬哈拉吉回應高老師關于后殖民的雙重身份,這是西方的還是反西方的,仔細看一下馬哈拉吉的著作之后,我覺得他會說,后殖民是復數(shù)的,不是反西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其實他們的視野是非常開闊的。另外一個啟示是,他覺得印度是非常紛繁復雜,用了一個詞是chaos(混亂),這種混亂當中,存在著那種潛在的創(chuàng)造性,因為對中國的現(xiàn)實感覺很混亂,但是我們要怎么樣去處理這個混亂,我們怎樣去挖掘這個創(chuàng)造性,這是哲學家、社會學家、思想家和藝術家的任務所在,這也是我們的工作意義所在。
后來我聽了查特吉講座,我覺得他關心的問題在于知識分子在當代與時代的命運。當然,他覺得泰戈爾對物質文明的批判是非常有啟示性的,而且他對當?shù)氐纳鐓^(qū)的復數(shù)性的強調,我覺得也非常重要。第三位是杜贊奇教授,我覺得他給我的一個很大的啟示在于對自己身份和命運的選擇。我問他為什么去新加坡,他說是想建設整個亞洲的知識分子和思想圈,對亞洲命運的思考。
尼南賈納的演講內(nèi)容是關于特立尼達島的一個研究。我問她:我怎么用你的理論解釋我現(xiàn)在想解釋的中國問題。她就回答:你不可能用我的理論,你要從你的事實出發(fā),然后建設你自己的理論,這樣才算解釋這個國家。霍米-巴巴給我一種安心,就是說,他覺得現(xiàn)代性文明也是野蠻,這是一個雙生的姐妹,是不可能避免的。他跟我說,就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但是每一次都是一個收獲,不是白白過去,白白回來,不是一個重復,每一次都有一個新的體驗在里面,這不是一個推石頭似的運動,而是一個不斷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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