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很多當代藝術作品,許多朋友直言看不懂。講到懂不懂,我們首先會想到的是概念。如果面對一幅莫奈的“日出”,就會是喜歡或不喜歡的說法。上世紀60年代興起了觀念藝術,減弱了觀眾的視覺欣賞,藝術家強迫觀眾進入他們的作品,要求跟隨他們的思維去理解作品,直到當前,依然有很多藝術家在進行觀念藝術創(chuàng)作。但有些觀眾雖然理解了藝術家的觀念,依然不解的是:為什么要進行一個這樣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和作品的價值在哪里?所以最終懂不懂不是看不懂或聽不懂的問題,而是在向藝術品的價值提問。
關于藝術品的價值,要從馬塞爾·杜尚(Marcel Duchamp)說起。1917年的紐約秋季沙龍評委會拒絕了匿名作品“泉”,一個倒掛的小便池,為此杜尚退出了評委會。當前杜尚的“泉”已經超過畢加索的大作“亞維農”的少女,成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藝術作品。杜尚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他在寫給好友漢斯·李希特(Hans Richter)的信中說:當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成品(Ready-made)”的時候,我是想通過它來減弱人們對美學的吹捧。但是新達達主義者想在“現(xiàn)成品”中尋求美學價值。我就把“晾瓶架”和“小便池”拋出來刺激他們,結果沒想到他們真地欣賞它們的“美感”。
借著小便池,他徹頭徹尾地諷刺了當時的藝術機構和藝術評論。這個挑釁的行為也向眾人宣告:所謂被認可和被吹捧的藝術價值不是來自藝術品或藝術家,而是來自官方的藝術機構,沙龍,著名博物館,美術館。大街小巷的垃圾到了博物館也就成了藝術品,這些作品不是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而是藝術機構的創(chuàng)作。
杜尚把藝術家拉下了神壇,但也把觀眾拉進了深淵。
李希特是杜尚生前最信任的朋友,他認為杜尚是個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者。除了虛榮的價值之外,杜尚不相信任何其他的東西。“如果我們沒有虛榮心,我們都會去自殺”。杜尚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存在,也就談不上存在的價值或生命的意義。他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在“玩”,就如玩兒象棋一樣, 是個游戲。既然他不相信任何價值,他就可以無所顧忌,可以通過藝術作品制造任何所謂的價值。
很多人誤解杜尚,追隨他掀起的這場現(xiàn)成品的藝術“革命”,發(fā)展了一套“現(xiàn)成品美學”。比如他說“真正的藝術不需要別人在乎”,很多后來的藝術家認為自己的作品不被人認可,沒關系,因為杜尚說過上面那句話,“我認為我的作品是好作品就夠了”。也有很多人是因為明白了藝術圈的這種“游戲規(guī)則”,如同玩兒象棋一樣,玩得順風順水。杜尚自認只是個玩家,他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游戲。只要你遵守游戲規(guī)則,怎么玩兒都可以,無上限無下限。這些都和價值無關。
杜尚的虛無主義價值觀和藝術作品影響了眾多的藝術家,包括很多當前在博物館、美術館或畫廊展覽作品的藝術家。但杜尚也說“我的生活就是藝術”。現(xiàn)在看來,他的生活影響了整個世界。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精神。
說到這里,似乎顯得很悲觀,當前的很多藝術品都沒有價值和意義了,其實不然。很多藝術家并不是像杜尚那樣的虛無主義者,因為成為一名真正的虛無主義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后世的大多藝術家或多或少都有著自己的價值觀,也在通過他們的藝術作品傳遞著自己的價值觀,宗教的、人文的、或社會的。既然觀眾無法通過藝術機構權威確定價值,那么只能靠自身在復雜的藝術機構體系中尋到一絲喘息的機會,在被金錢化了藝術品市場壓迫下找到一點欣賞藝術品的快感,雖然這是件困難的事。
面對藝術價值體系的混亂,或許觀眾可以從自身入手,嘗試去體驗和理解藝術作品。西方世界對人的定義是二元的:靈魂與肉體。法蘭西學院華裔院士程抱一先生(Francois CHENG)在二元定義上,開創(chuàng)了三元定義:肉體,精神和靈魂。肉體自父母而來,經歷生死;精神是通過家庭學校社會教育的學習而形成,人與人之間的精神交流是通過大腦;靈魂是每個人獨有的印記,不可溝通和交流,靈魂的感受通過心靈傳達。2若根據(jù)程老對人的定義切入到藝術的體驗,那么面對一件藝術作品,首先需要身體接觸。傳統(tǒng)藝術大多是繪畫,需要視覺接觸。當代藝術中很多行為,聲音,空間作品,需要觀眾在空間與時間中去接觸。如同人的身體,藝術作品的材料是基礎,不同的材料傳遞不同的信息。從這一點講,如果僅在手機或電腦上看看作品的圖片,無法看懂就再也正常不過了。
在接觸過后,就到了理解的階段:對作品呈現(xiàn)形式的認識,對藝術家創(chuàng)作背景和過程的認識。作品呈現(xiàn)形式不同,所表達的內容也往往千差萬別,裝置和繪畫在表達上有很大差異,視頻藝術和電影短片是兩種語言。雖然藝術作品完成后,觀眾可以和作品產生獨立于藝術家之外的一種關系,但畢竟藝術作品源自藝術家,他們的經歷對作品有直接的影響。當然也有喜歡一個藝術家的作品而不喜歡藝術家,或相反的情況。
最后階段是靈魂的感受。對此,語言就顯得有些蒼白了。觀眾的感受源自藝術作品,卻也和自己的經歷融為一體,或高興、或悲傷、或感嘆、或恐懼;抑或是無感。
在全球化語境中,價值觀變成了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宗教已經勢微,政治疲軟無力,藝術如同新宗教(背后是市場)迅速發(fā)展。畫廊、藝術館、美術中心、博物館,或是各種藝術博覽會、雙年展,藝術品成為商品的一種,充斥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面對藝術品,每個個體要面對自身價值觀的選擇和堅持。或許杜尚的那句“我的生活就是藝術”可以幫助大家找到自己的價值觀,成為不需要刻意去創(chuàng)作和展示作品的“藝術家”。
注釋1. Philippe Sers, L’énigme,Marcel Duchamps, l’art à l’épreuve du cogito, Hazan, 20142. Fran?ois CHENG, Cinqméditations sur la mort, autrement dit la vie, Albin Michel, 2013
作者簡介:
崔保仲,巴黎VIA當代藝術協(xié)會主席,策展人。巴黎三大比較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