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謙慎
白謙慎,美國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教授。他研究中國書法:從傅山入手,討論中國書法的嬗變;從重慶鄉(xiāng)野一個理發(fā)店的招牌,引出對有關書法經(jīng)典問題的獨特思考。研究之余,白先生自己也寫,一筆小楷溫潤精絕。對于書法為何從鼎盛走向衰落、如何看待當下的書法比賽、書法有無可能再次復興——他有自己的看法。
請您先談談書法的地位變遷,大概每一個會寫字的中國人都有感受:相較于今天,書法在古代的地位實在顯赫。
白謙慎:是這樣的。書法從漢代開始就成了精英的藝術。書法之所以能夠發(fā)展成為社會影響極大的藝術,跟中國文官體系成熟得很早有關。從秦代中央集權制建立以后,其實都是在靠官僚機構運轉。那官僚機構靠什么呢?靠文書,龐大的帝國是靠文字在管理。你看中國原來的考試制度也都是跟文字書寫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考數(shù)學什么的,就考經(jīng)書,考作文,同時也看書法。
中國太大,語不同音,就必須書同文。文字是相同的,讀出來卻不一樣,有時甚至完全不一樣,這在全世界范圍內來看都是很有意思的語言現(xiàn)象。漢字不是拼音文字反而靈活,上海人有上海人的讀法,南京人有南京人的讀法,但寫出來都一樣。所以無論到哪里,皇帝的敕令、中央的政令都能夠通過文字下達。
而書法是在漢字使用的基礎上逐漸發(fā)展起來的藝術。大約在西漢末年東漢初年的時候,皇帝和一些士大夫就開始收藏書法了。在六朝時期,梁武帝蕭衍和陶弘景討論書法問題。在唐代,唐太宗跟虞世南討論書法。虞世南死了以后,魏征向太宗推薦褚遂良和他討論書法。以后歷代都是如此。到清代,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也要搞書法這一套,如康熙皇帝、乾隆皇帝都喜愛書法。
過去繪畫跟書法相比,不但社會地位沒法比,市場價格也沒法比。在明代鑒藏家李日華的記載中,古代法書是藝術品中最昂貴的。當收藏書法和繪畫只能選擇其一時,文人們通常選擇收藏書法。這多少反映出中國人對文字的尊崇和對書法的愛好。
但是,在古代這么受尊崇、這么有影響的書法藝術,卻在近代衰落了,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歷史現(xiàn)象。
清代以后,考科舉基本上就是考字嘛。
白謙慎:特別是到了殿試這一級,已經(jīng)基本不看文章了,主要看字。所以那些狀元、榜眼、探花的字都很好。劉墉啊,王文治啊,翁同龢啊,他們的字都寫得很好,翁同龢更是晚清一大家。可以說,字不好,即使當了進士,也只能當個縣令之類的。我目前正在研究晚清的吳大澂(曾任湖南巡撫),他的篆書真超一流,他有時甚至用周朝的鐘鼎文給友人寫信。
其實這種觀念影響還是很深遠的。我們小時候上學,爸媽首先會要求把字練好。
白謙慎:影響雖然還在,但確實是衰落了。這可以說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一個轉變,當然是漸漸地轉變。毛澤東那一代領導人還是喜歡書法的,而且也寫得蠻好。但這已經(jīng)純屬個人愛好,而非具有制度或慣例方面的約束。
那書法從極度興盛走到今天的衰落,主要是因為最高領導階層的退出,還是社會變化引起的?
白謙慎:是社會變化導致了精英結構的變化。科舉制廢除以后,大家就可以不講究書法這個東西了。過去精英的知識結構,屬于我們今天所說的人文學科,但在經(jīng)學、史學、文學之間是打通的。不但有“六經(jīng)皆史”的說法,史書也常常可以作為文學作品來讀,如《史記》就被譽為“無韻之《離騷》”。余英時先生最近為我編的《張充和詩書畫選》(三聯(lián)書店今年4月出版)寫了一篇長序,他以張充和的詩書畫為例,討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通”的問題。不過,張充和的通,是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通。1934年她報考北京大學,國文滿分,數(shù)學零分,北大國文系破格錄取。現(xiàn)在不一樣啦,中國有一段時間,幾位主要領導人都是學工科出身的。
在過去,如果字寫不好,常常被認為修養(yǎng)不高,今天誰還在乎?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字寫得不好,就會認為你沒文化。
這么看來,隨著精英的知識背景變化,書法的社會地位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