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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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鋪陳 從亞洲跨越了遼闊

是海 是風(fēng) 是不眠的思緒

到歐羅巴 直向羅馬的心臟 我要尋訪愷撒

公元前的版圖 孤獨(dú) 病痛中的愛戀

將士一身鎧甲 一腔熱血的雕像

城市佇立在荒草叢生的憑吊里

不僅僅是粗獷之美 文明與野蠻

征伐在地中海四季如春的朝代

勝利者的歡飲 橄欖葉 奴隸們生死的斗場

凱旋門 北非洲壯麗的儀仗

砥礪兩千年間蒼茫的詩懷

如何在穿梭的車流中辨認(rèn) 這平和的表情下

安然的生活 靜靜的王宮和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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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無法入睡

是諸世紀(jì)的時差 齒輪巨響在耳畔

浮想中的人物清晰了 又模糊去

何苦解讀這部縝密卻冗繁的史書

高盧戰(zhàn)記 還有長長的電影奢縻的表述

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大陸 我平躺在你的懷里

做純粹的嬰兒 內(nèi)心的憂郁與生俱來

只因我的哭聲屬于東方的夜晚 東方的陣痛

我的祖先為什么多愁善感 為什么苦難

跨越了大陸 在這里休憩的不是我的駿馬

胡須和彎刀都不是

村莊世代炊煙 灌溉的水車 家畜溫順憨厚

纏綿的詩歌和土墻上的寫意壁畫

那石青和朱砂一次次地脫落 與宮幃同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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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撫摸堅硬的石頭 在白晃晃的午后

燙傷了我細(xì)嫩的手 臉龐的紅暈

迷茫還是羞愧 廊柱間巨大的陰影

象牙白的雕像 我多想與你并肩佇立

懷抱光榮夢想 承受永恒的陰涼

而我只能悄然地行走 默默地閱讀

在游客稀少之處合影留念 僅僅如此卻

充滿虛榮 充滿暖昧的感喟和歡愉

如果欣賞的狀態(tài)是最后的盾牌

我真的要感謝藝術(shù) 你是我唯一的依賴和慰藉

米開朗基羅 提香與拉斐爾 不

還有空前絕后的貝爾尼尼 你們經(jīng)典的軀體

應(yīng)是人類至美的標(biāo)本 終極肖像

這條狹長的半島以巖石鑄成 森林是久遠(yuǎn)的苔痕

我看得清你的年輪 不敢忽略你俯瞰下的深邃

你是龐大帝國生生不息的臍帶

曾經(jīng)烽煙蔽日 曾經(jīng)血流成河

更曾經(jīng)

教堂高聳 畫筆縱橫 法典森嚴(yán)

美女如云在地中海的暖風(fēng)里 舞曲里

你驕傲的頸項 頎長而高貴

有人縱情吟唱我的太陽 我的太陽

演繹浪漫的歌劇 用流暢的拉丁語調(diào)

不必刻意修飾

就連火山灰突然過訪的夜晚 全城都在飲酒

在傾情幽會 在寫著讀著自然史

歡樂被定格在塵埃里

歲月還是撥開了你的面紗 鼓動一片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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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掩飾接踵而至的驚訝

面對不以文字的歷史 不以血肉的軀體

如果有退路 我會落荒而逃

我脆弱的眼底 牽動了我脆弱的心靈

這磅礴的博物館沒有圍墻

沒有時光的尺度 甚至沒有形容詞

卻沉重地撬開我的閘門 我固守的信念

編排的秩序來源于行囊中的一本手冊

精心圈點的日程

在教堂里失落在宮殿的墻角 生動的面孔

不可輕信的記憶不可輕言的比較

屋檐間黑色的鴿子撲朔迷離

是誰的使者 誰的注視 象某種預(yù)兆

某種善意的執(zhí)著的提示

人們俯首懺悔 鐘聲震顫了重重明艷的玻璃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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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信仰彩繪穹頂 鑲嵌金黃色的瓔珞

我在仰望中破解你的故事 十字架

圣母的清淚 一場浩大的審判

鮮血 頭顱 —只神秘的鵝與執(zhí)箭的天使

一頓晚餐 —條蛇 一陣羞澀 一次復(fù)活

彌漫陰謀 殺戮和恐懼的眼

以經(jīng)文撫慰生靈 頭頂光環(huán) 面無表情

這是宗教的意義 又是誰的困惑

釘出永恒的生命

以死亡為起點 以恥辱為代價

積淀成厚厚的書 人們四處傳誦

畫卷阻隔了視線與天宇的接觸

高堂肅穆 界定所有想象的空間 思索的空間

我剛剛坐下來準(zhǔn)備慢慢體會 膜拜

有人突然擊掌 平息四面八方的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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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 米蘭 威尼斯血管般發(fā)達(dá)的水巷

我不遠(yuǎn)萬里的飛翔 停泊在你千年的安祥里

我的話語沒有聲音 文字不留痕跡

時空使人渺小 詩句飄忽如囈語

在陽光中夢游 跟隨人流

跟隨歷歷在目的英雄過客

無論袒胸露腹 還是身披殷紅的戰(zhàn)袍

我們都踽踽而行 在宇宙的眼底

在時光的刻點上踽踽而行

在真實與虛幻間無比幸福地瞇起雙眼

不用導(dǎo)游 不用地圖 只憑心靈游走

在我們妻子兒女的午夜時分 在南極冰層的溶化

野生動物嬉戲或悄然絕跡的背景里

我們游走 囈語

我們究竟會留下些什么

這一堆堆比歷史更頑強(qiáng)的石頭

此刻在耳語些什么 傳承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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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