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博物館是座很現(xiàn)代的建筑
因為依托著古典的造型
在城市的視野就更加前衛(wèi)而顯著
從鋼筋水泥的骨架搭建時我就向往
甚至在夢里都有走進它的門扉
探頭探腦的場景
而當我在這個枯葉翻飛的午后
真切地走進它的門扉時開始眩暈了
我瀏覽著玻璃窗里陳列的器具
燈光柔和卻刺痛了我的神經(jīng)與記憶
我是來尋找那久遠的歷史遺痕的
卻跌進了某個朝代的黃昏
?
二
那確實是一個黃昏
老國王手中舉著的就是這尊
繁飾的青銅酒厄還有十八枚異獸
匍匐在云紋酒禁之上猙獰而又威儀
他身邊的女子不是我的生母
是位異國的香草麗人
我躲在帷幕的陰影里應是個垂髫少年
渾濁的酒氣嗆出我清薄的淚水
我那年邁的父親還能大口咀嚼整塊的
麋鹿的后腿飲啜殷紅的鹿血
九鼎列于朝堂還有龐大的編鐘變換著
羽宮徴角震動樑間沉重的埃土
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在紫紅而粗糙的絲麻上
是懶散的昏睡的至少是魂不守舍的
王父啊戰(zhàn)爭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你勇武的雄姿在民間傳誦
你將士縱馬揮戈的嘶吼曾遏駐行云
?
三
歌舞升平的季節(jié)樂師開始赫赫有名
他們以千年楠楷刻鏤箏瑟
演繹流水高山排律鄭音吳語
我也認得這只鷴鶴腿骨雕鉆出的笛子
幽婉的曲調(diào)曾讓父王投箸凝視
讓宮墻的垂柳在夕陽里被寫進歌謠
還有這寒光逼人的寶劍
一塊白絹飄落時迎刃而截成無聲的兩段
可憐的寶劍呵你生不逢時
所以你一次次用于游戲和表演
后來被掩埋于地腹又被永久地陳列
直到今天我面對你暗黑的鋒刃
生滿苔銹可否還陣陣鳴響
?
四
我是那個孤獨的王的孤獨的兒子
這個黃昏我踏進的是我遙遠的家園
青銅器被分類排放著而我記得
它們當年的位置它們是相互關聯(lián)的
我至愛它們的高傲和美奐美侖
斑駁的銹痕無法覆蓋子子孫孫永寶用
這美好而宏大的祈禱
而后來真的世世代代傳香火了么
兔形玉珮我曾多少次在手里把玩著你
上面一定有我的指紋我清晰的簸斗
還有母親頭上的玉簪挽攏著
烏黑的發(fā)髻嚴謹而流美
夜明的珍珠是蠻地的貢奉嵌于母親的冠戴
你閃爍了千年還這樣高貴這樣渾成
祖先鐫就的龜甲布滿象形的線條
它們在巫師們鋪天蓋地的誦語里在
雷電交加的夜晚記載了
六爻摶動蓍草變換的暗示及那些
彗星襲月白虹貫日般令人驚悸的天象
?
五
我記得和平的日子很長所以
器具越來越精湛得登峰造極舉世無雙
我今天才看到了模和范及失蠟法的過程
神鳥舒展著翅膀瑞獸千姿百態(tài)
奢華了尊爵盤鬲與鐘鐃鼎鑊
我曾偷用過母親梳妝的晄晄銅鏡照見
一個鼻子方方正正臉龐黑紅的中原少年
那就是我那個老國王沒有留意的兒子
也就是后來悄悄地強壯地生長著的兒子
似乎在一個蓄謀已久的黑夜
弒殺了那么多兄弟和沉睡中的母女
導演了關于老國王神秘死去的宮廷傳說
我便是王便是這國之重器的所有者
旋即重鑄九鼎令天下只有一個人的聲音
陰郁的目光注視著鼓噪的暮鴉
旌旗就在這注視里插向中原以外的地方
血流成河哦殘陽中傾倒的異邦臣民
我知道你們臨別的瞬間攥緊仇恨
你們鋪墊了霸業(yè)的道路成全了
今天浩蕩而廣袤的一統(tǒng)版圖
?
六
鏗鏘作響的青銅時代應是后世神往的時代
驪川的宮闕楚地的漆鼓還有吳越
身著絹綢的美麗女子
燕北醇郁的酒漿沸騰了我的精血
和將士們一發(fā)不可收拾的豪情
烽火燃盡墟垣里來不及蘇醒的荒草
城郭在你們腳下就是你世代承襲的諸侯
青銅的時代鐘鳴鼎食了刀俎之于牛羊
犧牲歆獻于神靈又佑我江山君臨
我鐘愛青銅因為它的堅固永恒
所有的夢幻所有的光榮所有的淚都
交織在滾燙的熔流傾注之際
讓后人回避不了顛撲不破的歷史
鑄就昌盛繁奢的滄桑見證
我的預言應驗了并且親眼目睹了這次展覽
我多想撫摸我的方鼎我的溫潤的玉兔
撫摸我銅鏡里少年依稀的臉龐
而我的手卻阻隔于玻璃和淚水的重重霧障
?
七
這是個星期日的下午大約在舊稱的未時
又一個千禧之年將在八十多天后來臨
我沒有攜帶最后的愛妻和兒子
空氣是晦澀的參觀者也稀稀落落
清場前我再一次回眸凝望就象
我的異母兄弟追殺我的那個傍晚
我來不及恐懼雖然結局早已被預料
是身著鎧鉀的父王在追殺我是腥紅著雙眼的
兄弟們在不屈不撓地追殺我
宮殿火光沖天舔落了天際的星辰
呼嘯成隕石擊碎了我那深情眷戀的青銅
余音回蕩在此刻空曠的博物館中
我青銅般僵硬的身軀跨過時空的欄桿
匯入都市車流滾滾的街衢
?
199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