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21日晚 北京 劉進安畫室
采訪人:王民德(以下簡稱王)
陳子游(以下簡稱陳)
孫金韜(以下簡稱孫)
受訪人:劉進安(以下簡稱劉)
王: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回歸傳統(tǒng)成為中國畫發(fā)展的一種主導傾向,對于這種現(xiàn)象,你怎么看?
劉:這個問題不好談,也很復雜。難談與復雜也可以說是目前的學術現(xiàn)象。我們總是愿意把一個順暢通達的藝術軌跡人為地加以阻礙,使其生硬和別別扭扭已成為我們的特點。遠處不說,只就近百年來我們針對民族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也可以看出,并不是一貫地遵從與尊重。所以,這次的回歸傳統(tǒng)也不過是針對什么而拿來用一下罷了,這種習氣不改對于藝術將是無益的。其實,傳統(tǒng)繪畫是一個具體的存在,繼承也好,否定也罷,對于傳統(tǒng)不起作用,而對于當代卻多了些彎路?;貧w傳統(tǒng)應該回歸什么?是技法的、 圖式的,還是境界回歸?話又說回來,精神與品格能回歸嗎?境界能拿來重復制作嗎?如果不能,圖式的回歸其意義何在。在我看來,傳統(tǒng)對于當代畫家來說已經成為一個精神符號和模式標準,傳統(tǒng)對于當代的作用和意義是警示后人放開手腳,大膽突破,真實面對,創(chuàng)造出符合于這個時代的作品。所以我認為,目前這種假傳統(tǒng)圖式不是在弘揚傳統(tǒng),而是傷害了傳統(tǒng)優(yōu)長,被認為傳統(tǒng)繪畫是僵死的、模式的和不求進取的。
王:傳統(tǒng)的形成不是依靠抄襲和重復形成的,它是靠智慧和創(chuàng)造完善了這種樣式。
劉:僅從技法和圖式來看,目前的傳統(tǒng)水準也只能做到相對而言,這個相對而言還不能和傳統(tǒng)藝術來比,只是在同代人當中好一點或差一點,這個技法程度對于傳統(tǒng)一貫追求完美和高技能標準來說是相去甚遠的。不能不承認,當代畫家與傳統(tǒng)畫家在技法上存在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這就是傳統(tǒng)基礎,而這個基礎不是訓練幾年就能得到的。
王:這種回歸傳統(tǒng)的潮流,狹隘的民族情緒,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從20世紀初以來,我們出于藝術之外的因素,對傳統(tǒng)采取全面的否定態(tài)度,丟掉了太多的優(yōu)秀傳統(tǒng)?,F(xiàn)在國家的經濟和綜合實力上來了,地位提高了,我們又開始重視傳統(tǒng),但這種“回歸”,在思維方式上很像“文革”時期的思維——不是先進的就是落后的,不是傳統(tǒng)的就是現(xiàn)代的,這種簡單的二對立。
劉:確實如此。你剛才說到的這種民族情緒,對藝術特別是對中國畫的發(fā)展帶來很大危害,也讓一些人找到了一個借口,強調民族文化永遠是有理的。但是,尊重民族傳統(tǒng)和自主創(chuàng)新從來不是一個矛盾體,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以仿造文化作為自己的文化主體,包括對自己文化的仿造。一個健康的文化環(huán)境不但需要每個實踐者去維護、去建設,更需要在弘揚這種文化時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和起碼的尊嚴。
王:你怎么教育學生呢?
劉:我對學生的要求比較寬松,所謂寬松是力求營造一個讓學生積極主動作畫的環(huán)境。對于教學,我主要針對三個方面來施教,一是建立自己的基本功方式,讓學生根據自己的特點、興趣和優(yōu)勢選擇基礎范圍,也可以說是有側重的基本功學習。二是提倡表達基本訓練,表達基本功在某種程度上更重于技法基礎的訓練,這兩個方面不可脫節(jié),讓表達帶動技法,技法具有意味,使學生理解技法是一個運用過程并非程式方法。三是課程設置,比如,我針對這一思維,先后增設了“形體抽象化訓練”、“傳統(tǒng)技法分析”、“水墨靜物”等一些課程作為基礎教學的內容。
王:對藝術批評怎么看?
劉:藝術批評對于繪畫藝術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在很大程度上更能使繪畫藝術步入正軌和具有價值。事實上,藝術不但需要理論和批評家,其他行業(yè)也應給予重視,使我們的事業(yè)逐步趨于規(guī)范和具有專業(yè)性。問題是這種行業(yè)理論和批評確實能夠推動一個事業(yè)在良性軌跡上得到發(fā)展,才是有意義的。拿美國來說,它可以沒有歷史,但決不可以沒有當代文化理論作為它的行為依據,這一點體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相比之下,我們就缺少了這種意識和能力,對眼前的、變化了的事物似乎無能為力,不像爭辯傳統(tǒng)問題時表現(xiàn)得那樣堅決和明確,說明創(chuàng)造和建立比之仿造和繼承是有難度的。除此之外,我們自身設置的問題太多也是制約發(fā)展的因素之一,比如中西問題、傳統(tǒng)問題、創(chuàng)新問題、市場問題等等,這些本應不成問題的問題,我們會用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加以討論、爭執(zhí)且樂此不疲。所以,有時我想,在西方畫壇和畫家那里是否也存在著中西融合、合璧的問題,存在著對傳統(tǒng)要與不要的討論,存在著是否繼承、回歸和藝術創(chuàng)新這樣的類似制度式的口號呢?如果按此思路沒有了這些指導性理論和爭辯的問題,他們又如何作畫呢?反之,我們一再主張走向世界,和世界同步、對話的意義何在。所以,我認為不管是批評家還是畫家,只有建立起當代價值觀才是改變“對與錯”最好的辦法,把理論拉回到身邊,把繪畫拉回到身邊,和企業(yè)一樣拿到當代藝術這個“標準”與“話語權”,才是真正價值所在,用一個傳統(tǒng)標準說事沒有意義,畢竟作為文化的藝術不只是偷著樂的事情。
陳:你怎么開始畫中國畫的?
劉:上高中時開始畫黑白圖,那也是用筆用墨的一種形式,插圖。到大學后,才算正式用毛筆在宣紙上作畫,工筆、水墨寫生,大概在1980年吧。
王:那個時期有哪些比較重要的作品?
劉:大學三年級時畫過一幅《心潮》,是表現(xiàn)彭德懷內容的,這幅畫參加了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
王:也就是“前進中的中國青年美展”?
劉:可能是吧。1980年,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學校組織我們去看了這個展覽。1981年的下半年我們開始了畢業(yè)創(chuàng)作,我畫了一幅較大的畫,名為《父老鄉(xiāng)親》。1983年畫了《賣炭翁》和《李逵探母》兩幅,這是為當時中國畫研究院舉辦的命題畫大賽而作的,在我們印象中這個展覽未能辦成,但畫入選后再也沒有退回來。同年,我又畫了一幅《庚子血》。
王:《心潮》、《父老鄉(xiāng)親》這些作品,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并沒有和當時一些以寫實為主的水墨畫拉開距離,構圖很完整,有一定的情節(jié)性。真正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你20世紀80年代中期創(chuàng)作的一批頭像和人體。
劉:1985年開始畫一些純墨的頭像。當時美術界很活躍,自己也想做一些表現(xiàn)上的嘗試。畫的人頭都是黑的,邊緣像用剪刀裁了一樣,畫得很過癮。到了1989年,畫了一批人體,張牙舞爪的,名字也起得特別怪異。其中有一幅畫,人的動作就像一只狗,兩手抓著地,地上長著很堅硬的植物,名字叫《查無此人》。還有些畫,人的動作像一種生理的反應,后來有些朋友說我是一種性壓抑(笑)。當時畫這批人體,是覺得人體更本性一些。從過去那種比較正規(guī)的創(chuàng)作,轉換成畫人頭、畫人體,我覺得更接近表現(xiàn)自我的狀態(tài)。
王:用水墨畫靜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想到用水墨畫靜物呢?
劉:1995年我參加過一次成人考試評卷。看到有些考生的畫,根本不懂素描關系,但畫得特別好玩。他們面對一只罐子,看黑畫黑,看白畫白,特本真,敢畫,很有味道。評卷的時候,我們開玩笑,說這些畫是“大師作品”。但他們不能上學,一學就畫不出這樣的感覺了。后來我就把其中幾張卷子收為己有,現(xiàn)在都變得看不清了,還保留著。當時就想畫一批靜物。開始是用很厚的墨,還用了白粉,那是我第一次用廣告色。在白粉上撒云母,云母很亮,干了以后,再拿布擦,擦得跟金屬一樣。但白粉膠性很大,顏色太厚,干了以后就掉了,畫也就沒有什么意思了。后來就不用白粉,純用水墨,畫了一系列,有些構圖反復畫了好多張。1995年參加“水墨張力與表現(xiàn)”展覽,第一次展出了兩幅《靜物》,第二年參加上海水墨雙年展、深圳國際水墨雙年展,我選送的作品都是《靜物》。后來有一些重要的展覽,也都展出過。孫:你的繪畫現(xiàn)代意味非常濃厚,同時里面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你的作品有趣味、有韻味、有格調,可以說,你的作品以此蜚聲畫壇,經過三十多年的藝術實踐,你一定有豐富的獨到的藝術經驗,請你談談好嗎?
劉:謝謝你的稱贊,我感到慚愧,在藝術的煉獄過程中,其中的甘苦,正如禪宗所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剛才你提到的藝術經驗問題,是一個很寬泛的問題,能否具體一點?
孫:繪畫中的技術性因素是談藝者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也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可以說,沒有繪畫中的技術性,就沒有繪畫的藝術性,請你談談這個問題。
劉:藝術中的技術性是一種藝術成熟的標志,中國畫是一種水墨藝術,對水墨技術性把握是評判一個畫家藝術生命是否成熟的標志之一,也是決定其藝術品位的重要標志之一。畫家用水墨創(chuàng)造出來的點、線、塊,以及點線塊之外的空白,是靈動的,內在氣息也是遷流不居的,這也是一幅作品的生命力所在,在這種意義上,技術性的高低決定了作品的生命力高低。從藝術史的發(fā)展過程,也可以看出是一種技術性因素不斷加強的過程。文學藝術中也有類似的情況,比如五言詩是最常見的一種詩體,從最初的漢樂府民歌,樂府官署采集于鄉(xiāng)間野老之口,后經文人加以整理,才成為今人所見之樂府民歌,這中間經過了文人的技術性處理,使之趨向雅化。后又經曹植的改造,使五言詩在形式上具有了音律化的審美特質,再后來因為佛經翻譯轉讀的影響,沈約在音律上的四聲八病,到了唐朝的沈全期、宋之問對五言詩的最終定型,他們都對五言詩的定型起了決定性作用,而這些人所做的,不過是不斷地加重五言詩形式中技術的含量。音樂藝術也有類似的情況,民間曲調經過文人的加工整理,使之由俗變雅,由民間走向士大夫階層乃至宮廷,南朝時期的宮體詩就是民間走向宮廷的,宮廷詩在當時是用于吟唱的,可見文人的加工整理、技術性因素的加強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扯遠了,技術性可以說是一切藝術的核心內容之一,藝術品位的高低,一方面取決于作者的文化修養(yǎng),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作者在文化修養(yǎng)基礎之上對技術性的自由把握。陳:你哪一年調到北京?來北京后有哪些代表作品?
劉:2000年3月。這幾年我比較滿意的作品是《看美國大選》。
王:今年在上海中國畫院搞的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展覽,你畫了一幅《打日本鬼子》,那是一幅很有意思的畫。
劉:說實話,那幅畫有點調侃的味道。當時的想法是,我沒參加過抗日,在畫上打一打,過過癮。我不會選擇游擊隊在青紗帳里準備戰(zhàn)斗這一類的構思,覺得沒什么意思。我要畫,就畫滿山遍野黑壓壓一片的人,打鬼子,手榴彈在空中飛,在鬼子頭上炸,這樣才覺得過癮。
陳:最近在創(chuàng)作上有什么想法?
劉:想得比較多的是個人的創(chuàng)作和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整體關系。這個問題聽起來好像太大了,但這個問題對梳理當代藝術的發(fā)展,包括個人的創(chuàng)作,關系太密切,無法繞過去。我曾經跟一個朋友說過,目前的中國畫狀況,哪個畫家畫得好,哪個畫得壞,這種比較沒有意義,當代中國畫創(chuàng)作全在一個層面上,是在一個層面上區(qū)分畫家的高與低。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每一個時代,藝術能否發(fā)展到一個高級階段,不是靠某一個或者靠幾個畫家來左右的。他們可能產生一定的影響,但一個時代的藝術精神、藝術高度是和社會總體的發(fā)展有直接關系的。唐代的畫為什么好?不是因為后人達不到唐代的手藝,而是因為唐代的經濟發(fā)展、文化發(fā)展都到頂峰了,所謂的“大唐精神”,是反映在社會各個領域、各個層面的,甚至滲透到人的長相、表情。就像一張臉,唐代的臉就飽滿、富貴,這就是底蘊,唐以后的任何一個時代都沒有這種底蘊。
王:其實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期歐洲也是如此。印象派不僅僅是繪畫技法上的一種革命,也并非全是因為照相技術的發(fā)明。而是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為印象派提供了一種孕育、成熟的土壤。換句話說,那個時代需要印象派的時候,莫奈站出來了。如果僅僅是繪畫本身的變法,印象派不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劉:沒錯。我覺得現(xiàn)在的中國繪畫還處在一個磨合尋找的過程,沒有進入成熟期。比如中國畫,中西結合問題,我們討論了一百年,并沒有把這個問題解決好。為什么?因為我們的時代就處在一個磨合、轉型的時期,政治在磨合,經濟在磨合,人的道德標準也在尋找、磨合。在這樣一個磨合轉型的社會時期,我們身上摻雜著太多不協(xié)調的東西,繪畫藝術怎么可能成熟呢?我覺得藝術達到高級階段的時候,是非常流暢非常一致的。就像古典藝術,它的繪畫材料、畫法,各方面都有一個標準。我們有可能再過幾十年,社會走上正規(guī),高度繁榮了,藝術才會進入一個成熟的時期。現(xiàn)在這個階段,各個藝術家都在一個層面上尋找,尋找一種劃時代的東西。就像印象派的莫奈,他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但就像你說的那樣,莫奈的產生不是孤立的、偶然的,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選擇。
王:一個時代應該有一批人在關注這個問題,形成一種探索的潮流,在這個潮流當中,可能某一個畫家最先觸及到新的藝術起點,開啟了一扇大門。做一個假設,如果莫奈在文藝復興時期畫出了那樣的畫,他會成為一個異類,文藝復興不會選擇莫奈。只有當一個時代的藝術家都在尋找“印象派”時,莫奈才應運而生。
劉:對?,F(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隊伍不是越來越龐大,而是越來越小。包括20世紀80年代的現(xiàn)代水墨實驗群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幫人的激情慢慢地會受到影響,這是可怕的。
王:僅僅靠畫出幾幅好畫,靠出幾個好畫家是不夠的。
劉:遠遠不夠?,F(xiàn)在我們都在一個“殼”里,這個“殼”很厚,很多人在努力沖破它,在這個過程中,你好一點我差一點是無所謂的。只有大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從各個方向把原有的厚重的“殼”破壞得差不多了,作為個體的藝術家才能漸漸顯示出意義,才能產生莫奈、塞尚這樣一些劃時代的人物。現(xiàn)在很多爭論的問題,其實都在破一個“殼”,并沒有哪個畫家已經跳出來。就說現(xiàn)代水墨,什么叫現(xiàn)代?在形式上搞抽象一點,搞一個構成,圖式新一點,就是現(xiàn)代水墨了?絕對不是的?,F(xiàn)代水墨肯定不是一個形式的問題,如果是形式問題,就好做了。我覺得“現(xiàn)代”是一個時代整體的狀態(tài),從社會形態(tài)、生活方式,到價值觀念、民族精神,都必須是同步的?,F(xiàn)代藝術上不過是個整體的“時代精神”在藝術上的一種反映,你是用水墨還是用影像、裝置,還是用其他材料,都不重要,用什么樣的形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觀念上,必須認識到這一點。必須意識到,修修補補,滿足于一幅畫上搞點小變化是不夠的。在整個社會邁向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我們必須有與社會進程相適應的現(xiàn)代藝術,這種追求應該成為藝術家的共識。但現(xiàn)在我沒有看到這一點,也比較悲觀。這幾年我思考比較多的就是這個問題。要說下一步怎么畫,我還是有很多具體的想法,但這個問題沒法具體地談。
陳:對臨摹和寫生你怎么看?
劉:從中國畫教學的角度來說,臨摹和寫生當然是重要的。但問題的關鍵是,我們的整個教學體系首先應該有一個成功的模式。當然,不是說每個人到這里來必須成為藝術家,這是不現(xiàn)實的。但從學院教學的方向上,首先要具備培養(yǎng)藝術家的條件。包括課程設置、教學結構、教學方法、時間安排、資料、硬件,首先是按著這個模式來做的,最起碼具備能夠讓學生成為藝術家的可能性。目前的問題是,我們教學模式本身就是不成功的。我們做的是一個美術事業(yè),這個事業(yè)是給后人創(chuàng)造一個像古代傳統(tǒng)那樣的高峰。中國畫作為一個民族的藝術,有沒有走到高級階段的可能性?這些問題,我們首先在教學上要進行思考,然后通過不斷的探索,這是有矛盾的。藝術發(fā)展到高級階段,構成藝術的各種因素,包括畫法、材料,都是高度協(xié)調的。就說西方繪畫中的寫實,它是在色彩學、解剖學、解構學這些科學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與它的材料、表現(xiàn)方法是一致的。中國畫是以線造型,怎么來寫實?我們所謂的水墨寫實,只能做到感覺上的舒服,臉上是寫實的,衣服是潑墨的,是大寫意的,我們看習慣了,覺得不錯,挺好。但嚴格來講,下面嘩嘩幾筆,墨一潑,臉上細致地刻畫,這種寫實,在藝術語言上是矛盾的,是不和諧的。怎么去協(xié)調?這就是我們一百年中始終沒有磨合好的東西。因為我們沒有建立一個成熟的標準。過去一百年,在中西結合上,結合來結合去,沒有找到一個成功的東西,沒辦法,現(xiàn)在就開始強調傳統(tǒng),強調臨摹。我覺得對一個畫家來說,繼承傳統(tǒng),回復傳統(tǒng),純粹是一個個人行為,像畢加索學習非洲藝術,馬蒂斯借鑒日本畫,都是個人行為。你喜歡傳統(tǒng),玩筆墨,這是可以的。但并不代表回歸傳統(tǒng)就是中國畫的唯一方向。如果一個畫家對筆墨沒感覺,筆墨不好,也能畫出好畫來。我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太喜歡走極端。反傳統(tǒng),就把傳統(tǒng)說得一無是處;現(xiàn)在強調回歸傳統(tǒng),大家都去畫那些古人的畫,這是很可笑的。
陳:你的水墨人物在現(xiàn)代水墨畫中擁有一定的代表性,現(xiàn)代性是如何在你的繪畫中體現(xiàn)出來的?
劉:我個人認為,畫家首先是畫家,至于是否“現(xiàn)代”并不重要,繪畫從表層看只是一種技術,剩下的要由時代賦予,要由傳統(tǒng)遺傳,因此時代不同,就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對象和審美情緒。而從深層看,這種伴隨著人類產生而產生的藝術又有它一貫的恒定性和傳承性,那就是繪畫本質——把畫家的內心物質化。就其表層而言,每個時代的作品都有每個時代的烙印,也就是這樣。
陳:你認為水墨人物畫還有沒有發(fā)展的可能?
劉:當然有。我一再想繪畫就是人本的,我們面對的是一種當代的東西,用中國畫傳統(tǒng)的技法、材料來表現(xiàn)當代,肯定有它的局限性,所以,中國畫的空間可能更大。我覺得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模式還是一般化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我們長期以來的教學模式所形成的習作式創(chuàng)作。只不過習作是畫一個人,寫生畫一個人,創(chuàng)作的時候,變成兩個人、三個人或一群人的羅列,背景再加一個天,就是一幅創(chuàng)作了。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這樣的,但基本上沒有擺脫這個模式,就是舞臺亮相式的模式。人物一亮相,拿一個動作,舞臺感太強,看不到人物的生命力,就是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畫家創(chuàng)作的時候,關注的是筆墨、造型,而非人物自身產生影響,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寫實。
陳:談談你對近一百年來一些大畫家的看法。
劉:人物畫方面我覺得蔣兆和在技術層面上是一個高峰。而且他是在一個戰(zhàn)亂的時代畫出了《流民圖》,我覺得到目前為止,人物畫家沒有超過他的。從造型、筆墨,到概括能力,蔣兆和的畫沒有多余的語言,人物之間的狀態(tài)非常對。后人的畫就碎了,包括我自己。林風眠是一個中西合璧的典型,我覺得他內心里面是灑脫的,自由空間比較大。從畫上感覺自由、到位,在哪方面都很輕松,具備一個大家的氣質和畫風。
陳:你怎么看藝術市場?
劉:我覺得這一兩年的藝術市場變味了,收藏家大都是一種急功近利的投資心理,這是很可怕的。這可能是個過程吧,藝術市場會慢慢變得理性。
陳:你關心在美術史上的位置嗎?
劉:考慮得不多。20世紀90年代我在河北師大的時候,縣文化館要我的資料。我跟同事開玩笑說,能上縣志就不錯了,就算進入歷史了。畫家能不能在史上留下來,不是個人說了算的,這個東西比市場還難。(笑)
陳:從事專業(yè)的人對你的作品的理解是否與非專業(yè)人員相同,你的期望是什么?
劉:閱讀和欣賞是創(chuàng)作中不可或缺的單元,我尊重觀眾,我認為這種尊重是對等的,所以,一方面,我要把握自己的審美經驗并把它表現(xiàn)出來;另一方面,我的藝術追求中盡量刪繁就簡——我提供出來的是一種審美圖式,平易、平靜是心態(tài),排除怪異是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