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從1993年開始做電視,我給了自己九個字“說人話、關注人、像個人”。隨著“東方時空”開播,到“焦點訪談”,再到“新聞調(diào)查”,一直到“實話實說”等等,堅持著這樣相同的信念,我和我的同事們就這樣一路走了下來。
中央電視臺曾經(jīng)有過一段很輝煌、很受尊敬的歲月,就是因為打破了過去八股的文字,打破了過去或仰視或俯視的墻頭草的心態(tài),正式建立一種“平視”的概念。東方時空以及后來成立的新聞評論部是最早提出“平視”這個理念的,那時候電視的確做了它應該做的事情。
到了2008年,我40歲了,那一年充滿了巨大的交鋒,奧運火炬沖突,抵制家樂福,汶川大地震,如此多歷史事件宿命般地糾結在了2008年,所以我會去想很多事情。我覺得40歲要給自己一個新的目標,不能停留在“說人話、關注人、像個人”,我想起碼我們評論部或者我們這些人做到了這九個字,不能再原地踏步,因此我給自己提出了12個字,叫“捍衛(wèi)常識、建設理性、尋找信仰”。
我覺得這12個字不僅僅屬于我自己,我后半輩子奔這12個字就足夠了。我甚至不敢想象這12個字包含的追求,會在我人生終了的時候在中國實現(xiàn),它可能是百年的道路,沒那么簡單。
捍衛(wèi)常識
我們曾經(jīng)有過顛覆常識的時代,比如說一畝土地能產(chǎn)多少糧食?其實它基本上是個常識,它應該在一定的公斤數(shù)里浮動。但奇怪的是,居然在一個荒唐的年代里,報紙上能登出放衛(wèi)星一畝產(chǎn)多少的天文數(shù)字,很多人還真信,這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
政治可以扭曲常識嗎?在我們這個國家的確扭曲過。文化大革命的瘋狂也來自于很多對常識的顛覆。那些荒唐時代的荒唐做法我們姑且不談,現(xiàn)在這個時代里,常識是不是被很好地維護著?不一定是。
舉一個例子,曾經(jīng)有一個排毒養(yǎng)顏專家,在中國很多媒體上宣揚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然后推薦他的食譜。當時我聽了之后覺得很不靠譜,老祖宗吃了千百年這些東西過來的,如果說這些東西不能吃了,這里一定有隱情,這是常識。但為什么我們的媒體會給他時間給他空間,讓他發(fā)表這些明顯違反常識的東西?我們的大醫(yī)學家在哪里?為什么不出來駁斥這種明顯的偽常識?
后來這個所謂專家被臺灣抓了回去,判了刑,這個時候你突然明白,原來在利益面前常識是可以隨處顛覆的。過去顛覆常識是因為政治,現(xiàn)在顛覆常識有些開始是因為利益。
在我們生活中,1+1=2時常被人說成1+1=3。很多人面對媒體,說那些空話、套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但是為什么連他自己都不信的東西他會說呢?因為這樣對他有利。
因此作為一個媒體人,作為一個或許算知識分子的人,如果不能把捍衛(wèi)常識當成自己的一個目標的話,我覺得是很可怕的。
建設理性
為什么要建設理性?首先我們從執(zhí)政黨的角度來說,中國共產(chǎn)黨正由革命黨轉變?yōu)閳?zhí)政黨。革命黨與執(zhí)政黨有什么區(qū)別?執(zhí)政黨是不管你喜歡不喜歡的人,你都要為他服務。這時候,要求執(zhí)政黨和執(zhí)政政府必須是理性的。
革命很難理性,大家想象一下,文化大革命,多么的瘋狂,理性幾乎無處藏身。再比如法國大革命,革命者是非理性的,甚至很殘暴,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情。但是我們因為站在革命的一面,總認為革命是有道理的,所以非理性就是有道理的,所以學生掄起皮帶打老師就是有道理的。
現(xiàn)在大家都把責任推到某一個人身上,可是那些掄起皮帶打老師的男學生和女學生,他們?nèi)诵缘乃查g泯滅是不是直接推到某個人身上就可以解決呢?我覺得不能,別人無法譴責你,自己還要跟自己對話。在那樣的時代里,不是所有人都掄起皮帶打老師,不是所有人都做了讓人性徹底顛覆的事情。
在當下這個時代,大國需要與此相對應的大國國民性格,理性是重要的構成。我在《南方周末》上寫關于“建設理性”的時候,提出了“脫敏”的概念。過去我們很敏感,很多東西都躲著走,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去年,溫家寶總理演講時有人扔鞋,咱們新聞聯(lián)播都播了,沒什么呀。當你脫敏了之后,他就沒力量了,當你敏感的時候他才有力量。
我在耶魯大學演講的時候開了一個玩笑,說如果大家對我講的內(nèi)容有什么不滿意,歡迎扔鞋子,不過最好扔一雙,我的鞋號是43,謝謝各位。全場人樂噴了。
所以,當很多事情脫敏了,這個民族就大氣了,這就是理性。
尋找信仰
尋找信仰,我覺得這是中國將來最大的命題。
中國改革頭二十多年,要解決人和物質之間的關系,溫飽、小康、翻兩番,全是物質的概念。經(jīng)過二十多年,我們物質達到了一定程度,提出了和諧社會,和諧社會不就是要解決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嗎?
進入到這樣一個發(fā)展階段,一個新的挑戰(zhàn)來了,一個13億國家怎么解決人和自己內(nèi)心之間的關系?
幾千年走過來,中國人的信仰在哪里?它在一種雜糅了之后的中國文化里,在你姥姥給你講的故事里,在你看的戲里,在小學課本、唐詩宋詞里,這些糾纏在一起,養(yǎng)成了我們骨子里的信仰。
比如中國人講究對長輩的尊敬,對孩子教育舍得投入,懂得節(jié)儉,還有敬畏天地。
但過去我們有的一些信仰,幾千年來對中國人起到支撐作用的東西,徹底被毀掉了,文化大革命達到了巔峰。
因此在八十年代初的時候曾經(jīng)提出“信仰危機”,那時候提的信仰危機跟現(xiàn)在我說的尋找信仰是不一樣的。那時候信仰危機指的是文化大革命對內(nèi)心的挑戰(zhàn),而現(xiàn)在我們真的要尋找屬于中國人的信仰,它是什么?
它不一定是宗教,但應該是把中國人被摧毀掉的信仰鏈條重新接上,如果一個人活著沒有任何畏懼,他會讓整個社會感到不安。
我借墨西哥的一句諺語,大家一起趕路,突然一個墨西哥人停下來,旁邊人問他為什么停下來,他說走的太快,把靈魂扔在后面,要等一等?,F(xiàn)在我們很多人的靈魂也扔后面了,我們得等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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