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貢·席勒的作品曾被斥為大尺度色情畫，但畫中纏繞扭動的裸體所包蘊的痛苦、憤怒、性挫敗感，卻成為英國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翠西·艾敏青春期的靈感，從此她心中有了一個不滅的志向。

“你可以看到他的痛苦……”，《躺臥纏綿的兩個女孩》，埃貢·席勒，1915年

“這幅畫太粗魯了”，翠西·艾敏（Tracey Emin）一邊觀看埃貢·席勒的畫一邊說道，“她枕著手肘，嘴貼手臂，似乎要張口咬自己的胳膊才能保持沉默。她的下體裸露著，她的裙子滑到胸部下面，頭發(fā)亂成一團……到忘我的境界，便再無回頭路。這幅畫傳達的就是這個意義，也是其卓越不凡的原因。”

其實這是一個關(guān)于兩位藝術(shù)家的故事。一位是20世紀(jì)初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思想盛行時期的奧地利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他在本已精致性感的畫上又增添了赤裸裸的肉欲；另一位是20世紀(jì)70年代英國馬爾蓋特的青少年，與藝術(shù)家席勒的遇見成為她一生最激動人心的事件之一。

我們到艾敏位于倫敦東部斯皮塔佛德的工作室做客時，她在自己的畫作中間回憶到，“他想表達的東西非常清楚：性挫敗感、憤怒、混亂和困惑。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是青春期特有的情緒，有些像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或者一位14歲喜怒無常的少年。我當(dāng)時正在尋找認(rèn)同感，因為我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樣?！?/p>

她在回憶錄《陌生國度》（Strangeland）中寫到，此前一年她已經(jīng)輟學(xué)，混跡于各間咖啡吧與酒吧，偶爾喝蘋果酒或在沙灘上放空。在英國這座破敗的海濱小鎮(zhèn)，席勒的出現(xiàn)給這位迷途的青春期少女指明了方向，以及她將來的模樣。“他是我做藝術(shù)的啟蒙?！彼f。

崔西·艾敏和她的代表作：1998年的《我的床》

艾敏是因為熱愛音樂人大衛(wèi)·鮑伊才接觸到席勒的。鮑伊1977年的唱片《英雄》（“Heroes”），封面是他右手按胸，左手掌心向內(nèi)垂直揚起的照片。艾敏男友告訴她這是借鑒自藝術(shù)家埃貢·席勒?！叭缓笪医枇艘槐娟P(guān)于表現(xiàn)主義的書，其中有一小幅席勒的畫。忽然間我的整個世界都打開了，因為此前我只知道畢加索、利希滕斯坦和沃霍爾，”她說，“它是在表達情感，于是我感到我與它之間的聯(lián)系。你可以看到畫家所經(jīng)受的痛苦：‘我很痛苦。我把它畫下來，但以不同的方式，因為我與其他人的痛苦不同。我通過痛苦的眼睛來洞察它’。”

大衛(wèi)·鮑伊，《英雄》唱片封面，1977年

那么這位藝術(shù)家是誰？竟然能跨越一個世紀(jì)來啟蒙一位少年？塔森出版社最近的新書讓我們對這位藝術(shù)家絕望的一生進行了全面了解。埃貢·席勒，生于1890年，當(dāng)時那一代奧地利人認(rèn)為主觀世界就是一切。外部世界不僅虛假、荒謬，而且瘋狂。他們只相信他們自己的幻象與恐懼。在作曲家、藝術(shù)家阿諾德·勛伯格（Arnold Schoenberg）1910年創(chuàng)作的《紅色凝視》（The Red Gaze）中，畫面上的臉孔變成了陰森的面具，雙眼閃耀著苦痛。在奧斯卡·科柯施卡（Oskar Kokoschka）1914年的作品《風(fēng)之新娘》（The Bride of the Wind）中，一對位于風(fēng)暴中心的男女，因愛而被緊鎖在一起。

奧斯卡·科柯施卡，《風(fēng)之新娘》，1914年

席勒也感受到了那些藝術(shù)家的孤獨與慌亂。“他所有的恐懼都是有道理的，因為他英年早逝，”艾敏說道，“他28歲就夭亡了，放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的藝術(shù)家才剛拿到碩士文憑。席勒死了，他的妻子死了，他大部分朋友也都去世了。即使不染上梅毒，也會死于肺結(jié)核、流感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奧匈帝國時期的一切都是恐怖的，但在恐怖的歲月里，他還能專注于自己的視角，很是不可思議。他年紀(jì)那么輕，竟然能做到這樣?！?/p>

埃貢·席勒，《雙腿張開的坐姿少女》，1918年

他似乎預(yù)見到自己將在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中殞命，故將自己畫成受苦的圣塞巴斯蒂安模樣，身中數(shù)箭，與妻子蜷在山洞中。但是席勒和其后的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比如勛伯格）有一處明顯不同，就是他在1900年代受到維也納杰出夢想畫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的鼓勵，在畫作中添加進了肉欲?！八院芫靡詠?，他都被認(rèn)為是’色情畫家’，”艾敏說，“你可以在跳蚤市場看到席勒的作品，因為大家認(rèn)為它們是色情垃圾?！?/p>

青少年時期相遇后，艾敏一直在與這位奧地利畫家進行創(chuàng)造性對話?！拔沂芩绊懱盍?，深到荒唐。我甚至可以做一些縮小版的席勒作品。真的，我從中獲益匪淺?！庇腥丝赡苷J(rèn)為，艾敏在1980年代成為著名的“觀念”藝術(shù)家之后，就把對席勒的狂熱隱藏起來了，但她的作品《我的床》（My Bed）卻是明白無誤的表現(xiàn)主義，床單被愛和生活玷污，空酒瓶和刺鼻的氣味暗示著波西米亞的日常生活。1998年首展的時候，床的上方還掛著一只絞索。

崔西·艾敏，《更多的你》（More Of You），2014年

艾敏從未停止創(chuàng)作，她的創(chuàng)作粗糙而原始——從1995年表達絕望的圖畫《紐約的傷心雨》（Sad Shower in New York）到我們今天看到的新作，包括表現(xiàn)另一面自我的暗色系列《黑貓女人》（The Black Cat Woman）。她對席勒的狂熱終于得到了回應(yīng)。2015年，維也納利奧波德博物館舉辦了兩位藝術(shù)家的聯(lián)合展覽。展覽中，艾敏2014年的畫作《哭泣》（Crying）中的藍(lán)色線條纏繞成一尊痛苦的人體，它表達的苦痛和席勒的自畫像與裸體畫一樣清晰無疑。最重要的是，他們筆下的人體都是性感與痛苦的結(jié)合體。

席勒的裸體畫直到最近才擺脫了污名。在水粉畫《夢中觀察》（Observed in a Dream，1911）中，裸本的女人有著亮粉色的乳頭、烏黑的陰毛。“她完全掌控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說：‘你要還是不要呢？這可是我的身體。’是有那種窺淫癖變態(tài)，但顯然主動權(quán)在女人手里?！?/p>

艾敏并不采用客觀化的方式，而是效仿席勒展示他的模特的方式來對待權(quán)力關(guān)系。事實上她認(rèn)為席勒有種女性性意識，因為啟發(fā)鮑伊那張專輯封面的是一些修長手指。

自慰在席勒作品里隨處可見。他本人自慰，他的模特們也一樣。艾敏表示，1916年那幅著名的大胡子老紳士約翰·哈姆斯（Johann Harms）肖像畫，背后的故事肯定更多?！八谀抢?，恰好把手放在這個位置。那是弗洛伊德時代的維也納，大家都無所顧忌地談?wù)撔栽掝}?！彼f。

埃貢·席勒，《老男人（約翰·哈姆斯）肖像》，1916年

性無處不在，痛苦也如此。席勒和他的模特們就像幽閉在一個私密而充滿激情的世界中，而工作室外面，帝國正在崩潰、世界正陷入戰(zhàn)爭?！斑@并不是‘來我這里狂歡’的心態(tài)，”艾敏說，“他們也并不快樂。和性掛上鉤的那些，是席勒的心理旋渦，以及他經(jīng)歷和見證的一切?！?/p>

【譯者的話】：

19世紀(jì)末，奧地利瀕臨崩潰，世紀(jì)末的惶恐與焦躁也在席勒身上深刻顯現(xiàn)，他的藝術(shù)個性是對當(dāng)時時代感受的瘋狂宣泄和釋放。文中提到弗洛伊德，他的精神分析學(xué)探索人類無意識這一新的精神領(lǐng)域，將性提高到本體地位，“性本能”在很長時間內(nèi)與藝術(shù)產(chǎn)生巨大共鳴，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整個西方社會的認(rèn)識和思維方式，對席勒的影響不言而喻。另外，尼采對席勒的影響也是毫無疑問的?！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中談到肉體時講到，“在你的思想和感覺背后，我的弟兄，有一個無上的命令者，一個不知的智者叫自我。他夾在你的肉身里，你的肉身即他。”從1910年起，席勒越來越以裸體作為主要表現(xiàn)題材。而席勒筆下的肉身，盡管瘦弱、焦躁、痙攣、神經(jīng)質(zhì)、癲狂、抽搐，甚至嚎叫、自慰、忸怩作態(tài)，都可看作是藝術(shù)家的個人生命體驗，以及一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能量。

埃貢·席勒，《坐著的情侶》，1915，阿爾貝蒂娜博物館藏

席勒成熟期的線條粗獷、扭曲、生澀，色彩怪誕、奇異、不自然，或許在給奧斯卡·賴西爾（Oskar Reichel）的一封信中可以略窺一二。他寫到：“如果我觀視我的整體，應(yīng)該就可以看見自己，也該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只是我所想的，還包括我有多大的觀照力，什么是我的媒介，我是由什么樣的物質(zhì)所組成，而我所知道的，至今又有多少可以在我身上看到。我看到自己氣化，呼氣越來越強，我光體的光的震動頻率也越來越快、越直接、簡單，有如透視整個世界。也因此我總是從自身掏出更多、更深入、不斷閃爍發(fā)亮的東西，只要代表一切的愛以這種方式引領(lǐng)我至本能所吸引我去的地方，而我想把它帶到我的內(nèi)在，使我除了我之外，所看到的新可以再更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