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義和團畢竟是以人民的“暴力”去抵抗帝國主義的“暴力”,是一項“以弱抗暴”的典型,這與中國前衛(wèi)藝術的做法尚有不同。令我深感詫異的,是中國的前衛(wèi)藝術表現(xiàn)出來的鮮明的“帝國主義”性質;他們所熱衷于展示的“暴力”傾向,幾乎無一不以“恃強凌弱”型取勝,針對著比他們更為弱小無助的對象,如動物和尸體,有時甚至是他們自己的身體。邱志杰在回答美國人對中國前衛(wèi)藝術的“暴力”指控時,曾“機智”地以揭示美國人相同的文化“暴力”反唇相譏。然而在我看來,他的這種回答并未構成對于西方偏見的任何有效解構,因為這恰好證明了同一種帝國主義的邏輯,已在中西語境中暢行無阻的事實,其間并無值得夸耀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中國的前衛(wèi)藝術之所以能在“暴力”的問題上沾沾自喜,說穿了,無非是他們認為,自己不但能夠緊跟老牌帝國主義國家前衛(wèi)藝術的潮流,而且還能在展示“暴力”時,較之更勝一籌,做得更“殘酷”更“狠毒”,而且當然是在面對自己的同胞、甚至自己的時候。這種行徑雖然幾近青皮無賴,但還是頗有中國特色的,不知道是否應該也把它納入“區(qū)別于西方的工作方式”之一?
然而,如果我們稍稍留意一下英國前衛(wèi)藝術家達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的前衛(wèi)藝術與真正的“帝國主義”藝術的差異何在。這位在全世界風頭正健的藝術家,無論是他把一條14英尺長的虎鯨浸放在一個福爾馬林容器里,是把一頭牛橫切開儲存在12個箱子里,還是一件高達6米的人體解剖雕塑,其作品的總體風格,都致力于使一種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殘暴與冷漠,與一種極度的美學上的崇高與恢弘融合起來,并借助于近乎完美的技術手段,形成了一種恰足以與“理性的冷漠”相匹配的“死亡的美感”,其間絕對排除了個人異想天開和恣意妄為的可能。無論作者的用意何在,他的作品讓人更多想起的并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田園牧歌”,而是“實驗室中進行的科學研究”和英國數(shù)百年的腐朽歷史,是它那假借著“理性”的名義進行的殖民統(tǒng)治,以及同時保持著的彬彬有禮的優(yōu)雅外貌。在這里,意識形態(tài)、美學與技術手段,是高度地三位一體的。與之相比,中國的前衛(wèi)藝術家是應該感到慚愧的。正是因為放棄了在思想、美學和技術上面的各種訴求,這才使得他們的身體,成為“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暢行無阻的通道。
在我所接觸的前衛(wèi)藝術作品中,唯一嘗試越出上述“帝國主義”邏輯的,似乎只有朱昱的作品《植皮》。我想以分析這件作品來結束這篇文章,來看一看前衛(wèi)藝術唯一的一次追求意義的努力,如何導致一個相反的結果。
朱昱在《植皮》以前的作品,同樣充滿“帝國主義”的暴力,強行肢解和編排尸體使之服務于藝術家想象中的哲理(如《全部知識學的基礎》、《袖珍神學》),正如芝加哥大學的巫鴻教授分析的那樣,《植皮》則起源于一種“感情因素”,起源于藝術家對被自己破壞的尸體進行修補的欲望,也就是說,是對于自己的“帝國主義”行為的反省,以及補償?shù)呐ΑV礻抛畛醯挠媱潱怯H自動手割下自己的一塊皮,把它縫在一具尸體的傷口上。從心理學的意義上來說,這一行為兼有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含義,說明了藝術家內心中“良知”的無意識覺醒——同時還說明了人類的“良知”是一種“感情因素”,起源于遠古時期人與自然關系的一種平衡,是不能被“理性因素”輕易地破壞的。此外,用活人身上的皮去修復尸體,是“強者”對“弱者”的俯就,它第一次顛覆了帝國主義“弱肉強食”的邏輯,也使藝術家第一次置身于創(chuàng)造新意義的前沿——但同時也使藝術家面臨著自我崩潰的危險。不久,上述“良知”便遭到了藝術家的懷疑。藝術家感到,在死人身上縫一塊活人的皮,“這種關系是不是太邏輯了,它里面是否有某種表演式的殉道主義精神,有舍身飼虎、割肉喂鷹(“喂鷹”為“貿鴿”之誤——筆者)的文化背景?”說“殉道主義”顯然是言過其實的,因為藝術家這么做的本來意圖不過是為求心安,它與薩埵太子不惜生命的崇高無關,那么為什么還要這么說呢?除非藝術家心目中本身即存有追求崇高的心理。換句話說,只有當藝術家背離了自己的初始感覺之時,他才會擔心別人的誤解。與其說是擔心別人的誤解,毋寧說更是擔心自己作品的力量和強度。因為一旦作品被納入到舍身飼虎的文化語境,那么與薩埵太子相比,讓皮與尸豈不顯得太小兒科,甚至太做作了嗎?因此必須中斷這種邏輯。于是,出于某種脆弱,出于害怕暴露自己的心理隱秘,尸體被“犧牲”掉了,換成一板隨處可覓的豬肉。到此為止,整件作品的意義發(fā)生了根本的逆轉,恰如巫鴻所說,“其結果是對整個行為實驗原定意義的取消。”不幸的是,在此巫鴻只說對了一半;問題在于,藝術家以取消這次實驗(追問新的意義)為代價,恢復了實驗之前的舊有價值。嚴格的說,這是一次失敗的實驗。豬肉的介入再次顛覆了被顛覆的價值,人對于尸體的負疚感再次被人對于豬肉的優(yōu)越感所替代,于是——就象是一顆射向對象的子彈,在途中拐了個彎,變成了個飛去來器,回到了自己手里——,“帝國主義”的邏輯和舊有的等級制度,在嘗試被否定之后,又被牢靠地建立了起來。我們應該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植皮于豬肉的“荒誕”,據(jù)藝術家自述,這種“荒誕”伴隨著“無比的興奮”,因為它重新確立了藝術家自我的富足和優(yōu)越,尤其是在表現(xiàn)為一次豪華的“浪費”的時候。這大概就是為什么,藝術家在每一個來賓面前頻頻撩起衣襟,不惜露出肚皮的緣故。
由此可見,中國的前衛(wèi)藝術距離真正的“前沿”,還有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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