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的理解中,世界是生命一體化的世界。如莊子所言,“通天下一氣耳”,
生命的靈氣使人與自然溝通融合。在“合一”的天人關系中,自然是內(nèi)在于人的存在,人是內(nèi)在于自然的存在。浸潤在這種世界觀中的中國人,不把自然看做無情的物質或陌生的荒野,以致粗暴地征伐、任意地掠奪和肆意地消耗。他們敬畏自然如同敬畏生命,以合作姿態(tài)分享造化的生資,以純素之心傾聽天籟的啟示,把天地作為可觀、可游、可居的廣袤家園。
這種世界觀促進了山水畫的發(fā)展,而山水畫的發(fā)展則增進著這種世界觀的自覺。熱愛家園生活的中國人,創(chuàng)造性地把握了山水畫這種“游園”方式,并以可觀、可游、可居的生活體驗和理想相要求。
“歇處”如何為好?“臥游”何以致遠?郭熙在《林泉高致》中以“三遠”作答,意味深長、影響深遠。中國山水畫所尚“三遠”,不是西畫所熱衷的靜態(tài)幾何空間,而是以大觀小、環(huán)顧周覽、景隨步移、應目會心的生活化空間。“三遠”之中,古人尤重“平遠”,以為“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解其意旨,當在淡化山水的自然形構而顯其靈氣,以與人的精氣神相通相接。追求這種境界的山水畫,賦予中國家園生活以深刻的“遠意”,使生活中人能憑之“遠游”,自覓溫馨恬淡、寧靜空靈的“歇處”,免得“沉于物,溺于德”。
中國人對山水畫的熱衷,不妨解為對“遠游”的熱衷。不過,切不要以為這是“好高騖遠”,或是一旦遇到困難惹出麻煩,就不忍重負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中國人不是浮士德。其所尚之“遠游”,非涉向彼岸世界的靈魂升華,也非飛向太空世界的宇宙殖民。“遠游”不是決絕生活家園、背井離鄉(xiāng),只是徜徉往返的“游園”。耽于禪悅的王維,會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詩句;行止而歸、歇歇便罷的“游園”,反映了中國人務實而辯證的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觀。
在山水畫上,中國人這種既往則返、不棄家園的人生姿態(tài),通過不同于西畫的空間意識表現(xiàn)出來。中國畫喜歡在一豎立方形的直幅里,令人抬頭先見遠山。然后由遠至近,逐漸返于畫家或觀者所流連盤桓的水邊林下。《易經(jīng)》上說:“無往不復,天地際也。”中國人看山水不是心往不返,目極無窮,而是“返身而誠”,“萬物皆備于我”。
寄托中國山水畫的家園精神,其終歸落實于人生,落實于人生的關懷——既讓生活中有一個實在,也讓生活中有一點空靈,總之讓人在世界這個廣袤家園中活得心安理得、愜意自在。
凝視中國山水畫,固然不能直接制止窮奢極欲、掠奪自然、毀棄地球的行為,但只要人們還希望生活在自己的家園,那么,這種凝視便會從心間生出力量來。它拒絕對待天人關系的破壞主義和逃跑主義。
于是,凝視中國山水畫,便有一份超出審美靜觀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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