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畫壇,批評家正在變成貶義詞,仿佛批評家是隔夜的麻辣湯,全都變了質(zhì)。這實在是讓人笑不起來的笑話。我結(jié)識的批評家,幾乎都是愛讀書愛思考的高手,幾乎都是有正義感的人物,也是自強不息的奮斗者。作為批評界的一員,反躬自問:畫家蔑視批評家,肯定是有原因的。究其原因如下:
畫是有形的詩,講究直覺與意境。批評是無形的思,側(cè)重理性與邏輯。詩與思是宿敵。柏拉圖要把詩人逐出他的理想國,詩人對他也沒有好感。儒家詩圣杜甫“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的詩句,被儒家思想家朱熹頗為不屑地批評說:“道它作甚?”言下之意是很無聊很沒有意思。
書面語言限制了批評的表達。語言表達的障礙,言不由衷是態(tài)度虛偽,詞不達意是水平欠佳,言不盡意是效果有限。“言不盡意,圣人立象以盡意。”意思是話語不能貼切地、充分地表述思想,于是周文王借用卦象去傳達。卦象的延伸就是畫,東漢劉熙解釋說:“畫,掛也。”古文掛、卦,音同義同而形似。這意味著古人認為畫畫比說話優(yōu)越。
批評文章通常是即興的隨筆,與寫意畫相通。寫意畫家的作品,不經(jīng)意的敗筆很常見,如同顏真卿打叉畫圈的行書或黃賓虹的亂筆,感覺很自然。批評家的文章卻不能有敗筆。批評家如果引經(jīng)據(jù)典,會被譏之為賣弄;不引經(jīng)據(jù)典,批評就成了知心話,說多了則假。這樣的文本,又會被認為沒有深度。如果形而上地議論,畫家便指責批評家不會細微地體味作品。在懷有一流技術的畫家看來,批評界人士都是眼高手低、離腔走調(diào)的空談家。普通畫家看批評家,也會像老板看老婆,越看越難看。
廣義的批評既有指責,也有贊賞。凡是自大的畫家無不希望批評界贊賞自己而指責他人。于是,偏重贊賞的批評,除了當事人之外,會受到畫壇廣泛的排斥,斥之為吹捧。反之,對于批評界的指責,畫家又以外行為由加以抵制。
批評文章如果是藝術品的說明詞,就降格為應用文。批評文章如果把作品視為直觀的現(xiàn)實,就成了社會學、文化學的業(yè)余議論。批評家如果把作品作為解釋的容器,可以裝進不同的觀念,畫家會質(zhì)疑:那我在那里?
晉唐以來的價值觀,看重的是文章,其次是書法,最后是繪畫。而今反過來了:畫最值錢,書法其次,文章最賤。按照國營牌價,名人一篇文章的稿酬,相當于書法名家在宣紙上寫一撇或名畫家在畫上滴一點。批評家與畫家在社會回報上失衡,造成兩者之間不平等的關系,畫家怎能不看輕批評家?
低稿酬制度下的批評家為了混稿費,文章越寫越長。一個二三流畫家的幾件庸作,批評文章動輒幾千字,比蘇東坡評論二王、張旭、懷素、顏真卿、王維、李思訓、吳道子等名家的文字加起來還長。不長就不學術的西式文本摧毀了一字千金、字字璣珠的傳統(tǒng),怎能讓人器重?
畫家面對藝術,大都執(zhí)著一端,如同從一而終的忠臣。在畫家眼中,批評家面對畫壇,什么畫家都去評議,如同人盡可夫的小姐。
大畫家都是有思想的人物,如果涉足批評,肯定比很多批評家高明。又由于輕文重畫是全社會的綜合態(tài)度,致使進入批評界的一流人物實在是太少。就憑你那幾個筋斗翻來翻去,他能看得上眼嗎?
批評家不是大眾情人,文章有人贊成有人反對是正常的。只是哪一方更能代表沉默的大多數(shù),就不容易判斷。網(wǎng)上匿名的留言可以隨意踐踏批評家,又不承擔責任。你要理睬,也成了小人;你不理睬,被罵多了,容易被人輕視。
批評界的內(nèi)斗削弱了自身。進入學術的前沿地帶,批評界的老同事老朋友也很難形成共識,價值判斷往往不一致甚至南轅北轍,容易發(fā)生沖突,讓外界產(chǎn)生一盤散沙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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