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野狗一樣生存》 方力鈞 著 文化藝術出版社
定價:36.00
內(nèi)容簡介
在本書中,方力鈞不僅講述了自己的藝術夢以及為之所做的堅持和努力,還解密了藝術與生活、藝術與個體密不可分的關系:一個人的心態(tài),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確定他的藝術成就。同時,藝術需要思考、需要創(chuàng)造。這是一本密度、質(zhì)量極為上乘的著作,不僅有個人的奮斗史,更有方力鈞本人對生活對藝術的諸多思索和探尋,相信每一個選擇本書的人,一定受益匪淺。
作者簡介
方力鈞,1963年生于河北省邯鄲市,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中國“后89新藝術潮流”最重要的代表,中國當代藝術“四大金剛”之一,世界藝術圈標志人物,國內(nèi)身價最高的畫家之一,“茶馬古道”和“岳麓山屋”的經(jīng)營者。自1993年起,頻繁參加在德國、法國、荷蘭、瑞士、意大利、澳大利亞、日本、英國、俄羅斯等國家舉辦的重大展覽,成為關注焦點,并在國內(nèi)外多次舉辦個展,出版?zhèn)€人畫冊多部,作品被世界各大美術館及著名人士收藏,其中包括意大利服裝大師瓦倫蒂諾。由張京平執(zhí)導的紀錄片《方力鈞》(上下集)在中央電視臺十套“人物”欄目播出。
目錄
第一篇藝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第一章向生活學習
一、我的生活體驗
二、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
第二章社會給我最好滋養(yǎng)
一、我的社會體驗
二、人、藝術與社會
第三章思考觀眾
第二篇制造新物種
第一章是什么決定了形式
第二章內(nèi)涵如何轉(zhuǎn)換為形式
第三章畫上功夫
第四章思維方式
第五章工作方法
第三篇一只野狗的生存智慧
第一章商業(yè)社會的藝術法則
第二章還未定論的人生
一、我的生活體驗
為什么我是lucky雞
外國人說我是Lucky雞。我想,為什么我就幸運呢?
我們從小到大,差不多各種各樣的死亡都看到過,被槍斃的人、到澡堂后面的臭水溝游泳被淹死的小孩……在我們周圍,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是輕易和隨便的。如果你和西方人談這個,他們會覺得不可思議。歐洲很多像我這么大年紀的人連打架都沒見過。他們對人的概念與我們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好處,但想象力貧乏一些。他們有優(yōu)越感,“我們穿的衣服質(zhì)量好,我們工資高,社會保障好,有人權……”他們正如生活在養(yǎng)雞場里的雞,光照特別好,營養(yǎng)充分,從來不得病,不怕下雪、下雨,不怕感冒,什么病都沒有,長得很壯而且干凈,揚著脖子看著野外的雞,說我們是幸福雞,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目標。可是,你能想象作為一個生命,活了一輩子,不知道什么叫得病;活了一輩子,不知道什么叫煩惱,不知道什么叫危險,多無聊!
另外一種叫做幸運雞。這種雞可能是野雞。因為死亡的概率很大,所以如果在它體會生命之前死掉了,那么它不夠幸運;如果它能活下來,那它就有了對生命的理解,知道什么叫冷什么叫餓,知道有可能因此丟掉生命;它知道在地下跑的時候,會有黃鼠狼吃,飛著可能有老鷹吃;它會得病,會像落湯雞一樣被別的同類吃掉;它長得難看,毛色特別不好,形體特別小,但這是真的生命。作為生命體它知道生命是什么含義,它們是幸運雞。每一次我跟西方人談起這樣的問題,他們都會覺得很難受,會突然覺得全都給顛倒了,你一個又窮又小、又干又瘦的人好像更幸福一些?但就是這樣,我們總不把我們的財富當回事兒,我們付出了那么多,我們還沒有財富?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我們做藝術做文化,是精神的,我們不是跟別人比我們衣服多么貴,料子多么好,不只是比這個。
我也不是一個神話。每個人生活里面肯定有自己的幸福,有自己的不幸,如果只看到別人的幸福想著自己多不幸,那么自己肯定永遠都不是神話了。還不如把那些值得別人羨慕的東西,全部收拾起來放在兜里面,然后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幸福的人。
事實上,說到學習畫畫的技術,很難說得清楚,就是一筆糊涂賬,但是說到現(xiàn)實對人的教育,就太具體,而且太強烈了。有的時候?qū)τ谏倪@種體驗,不同于書本,不同于強迫的教育,是你自己的經(jīng)驗。對人的體會,特別是通過這些具體的活生生的人,不論他做什么、想什么,對于我個人來說,都有正面的教育作用。即使與有機會傷害到你的人打交道,只要你能夠挺過去這種傷害,不至于你死,那最終還是會變成你的財富。所以,現(xiàn)在我更能夠體會別人,在跟別人打交道時,我有可能知道將來發(fā)展的可能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的生命最重要的內(nèi)容其實就是麻煩,如果生命沒有麻煩的話,就會變得蒼白了。所以很多時候,你做的很多事情其實是自找麻煩。如果反向來思考,所有的事情都是變成了對生命的滋養(yǎng)。
差不多有十年,我每次喝高了或者聊high了都要說一句胡話:每一次的皆大歡喜都是人生的悲劇;每一次的失敗和痛苦帶來生命的飽滿。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有時候到大學里去演講我就說,你看見宿舍里有人失戀了,你想失戀太難受了,我不要失戀,避過去了;看到有同學被侮辱了,你想我不要被侮辱,避過去了;不要丟錢包,不要挨打,不要得病去醫(yī)院吊針……如果這些都實現(xiàn)了,那等你死的時候,你就是一塊白板。當你把所有這些小的幸運都抓住的時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劇。
你應該想,這些是生命當中必需的功課。這是一個說服自己的過程。一旦說服了,效果特別好。一旦開始這樣想問題,你就會覺得自己變得“大”了—那些放在別人身上要死要活的問題,也許在你就像電影劇本、一出戲什么的,你雖然身在其中,但笑一笑,覺得“也挺好玩的嘛”。
我的影響都是來自現(xiàn)實。主要是因為我生活的經(jīng)驗、生活的環(huán)境。比如說對人的理解,比如說我的作品的主題,我的作品全部是關于人本身的:人存在的各種誤區(qū),人生活的狀態(tài),人自身的能力和無限的欲望之間的矛盾……有時候你從高高在上的位置看人的個體存在,或者你作為一個個體,承受那種特別大的壓力的時候那種較勁的狀態(tài)。正因為你自身的生命承受的這些太強烈了,你沒有辦法擺脫人這個主題。
生命最大的魅力就是每一個生命都是不一樣的。生命是不可以被規(guī)定的,這是一個本質(zhì)的、原則的出發(fā)點。我們喜歡過于簡單地把生活詞語化,詞匯是用來形容生活、形容行為的,但是時間長了之后,它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定和限制我們的生活和行為了。我們的爭執(zhí)和苦惱很多緣于詞語的定義,如果我們擺脫詞匯的束縛,我們會快樂。
藝術中最打動人的東西就是從生命中來的,不是推理出來的。現(xiàn)在有些藝術家喜歡就形式討論形式,最后會走進死胡同,越走越貧乏。反過來,討論原因,原因作為原點,形式就會呈放射狀,它就用不完。
放棄我們自己的財富是罪過
20世紀80年代初,當時整個中國美術界還在強調(diào)藝術家要體驗生活。那個時候提倡考察寫生,大家都往西部跑,去西藏、新疆。關于這一點我一直心存疑問,所謂體驗生活,是你要到最窮的地方去看別人生活,還是你自己就算在那兒活著?我感覺到這種體驗生活,只是異域風格的獵奇,和我的文化傳統(tǒng)沒有多大關系。那也不叫體驗生活,是體驗別人的生活,與自己無關。因此,我選擇的多半是漢人文化圈子的地方,包括四川。1989年對于我來講應該是一個定型的時間。因為之前我們到處去尋找藝術靈感,到了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靈感的源泉其實就在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當中,在自己的內(nèi)心。
1990年前后,中國當代文化最大的轉(zhuǎn)變是向真實情況的轉(zhuǎn)化,人的真實處境變得重要起來了—也不只是文化領域,在經(jīng)濟、政治上方方面面都是。人或者處于頹廢的狀態(tài),什么都不做;或者就咬著牙,挺著把正事做好。那個時候,我讀王朔的小說,聽崔健的搖滾,自己感覺不是那么孤單,酒壯慫人膽,好像有一種神通。其他的文藝形式也印證了當時的情形下同樣的心理感覺。而整個圓明園的藝術家,無論精神上、經(jīng)濟上,也包括政治上,壓力都非常大,每個人逼得基本上是那種半瘋的狀態(tài),因此那個時候人的個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甚至有些極端。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如果刻板到?jīng)]有一點“玩世”、“潑皮”,如果沒有這么一點功能性的東西,人可能會自殺或憂郁而死。在現(xiàn)實中遇到的壓力和問題,你總要想方法解決或緩解。
1993年,我再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什么是體驗生活。因為威尼斯雙年展的原因,有機會去歐洲。我最大的反應是排他性。以前,我們一直以為歐洲藝術是很偉大的藝術,到那個地方一看,那么多的東西,它很好,非常好,但是和自己沒有非常大的關系,不像在圓明園,雖然它很破很臟,但是它跟所有我的信息、所有我的想象、所有我的生活狀態(tài)都是相關聯(lián)的。
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明白了,不存在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方式、最好的地點,有的只能是適宜自己的,跟自己配套的。
最重要的影響是我們的生活和我們受的教育。現(xiàn)在我所關注的我們的歷史和生存環(huán)境,具體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這兩條線,它們讓我感覺到我們所擁有的這些財富可能是極其少有的。什么是我們的生活?總把最好看的,但不一定是真實的東西展現(xiàn)給人,這是我們的生活;什么是我們的教育,從小就被逼著說假話,被逼著對一些你根本不明白的事、不知道的東西去宣誓,這就是我們的教育。我們從小的經(jīng)歷都是這樣的。我們,我們的家人,受了這么多委屈,付出那么大的犧牲,才換得這樣的經(jīng)驗,這種生命的質(zhì)感與時代的體溫,如果把它放棄的話,應該說是很大的罪過;它們?nèi)魺o法在我的藝術中體現(xiàn),我覺得這真的是很大的罪惡。
你說我們不把這作為藝術的理由,把什么作為藝術的理由?把別人的垃圾拿來當做最崇高,裝做了不起的去抄襲?把和我們不相關的東西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太荒唐,這是對我們自己的不尊敬!
我喜歡將這兩條線的教育都包含在我的作品之中,使得繪畫不再是一個狹隘的技術觀念。它們同時深植于我的思想之中,使我不時出現(xiàn)一種近乎分裂的狀態(tài),直接影響到作品的風格,甚至顏色、構圖和道具的選擇,使我的繪畫作品具有了多重可讀性。由于我們有這樣的社會背景,從而產(chǎn)生了這樣的藝術語言,自然有和西方藝術家的作品不同的面貌。這也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我們有很多條件產(chǎn)生只屬于我們自己的、個人的作品,而不是形式上的跟風。風格就像穿衣服一樣,國內(nèi)藝術家大多從專業(yè)院校出來,變換一種風格對他們而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問題在于你是在一種有生命力的情況下保持安靜,還是在一種窮途末路的情況下假裝活力?
可惜的是,我們很少有藝術家會把這樣的一些東西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理由或者題材。我們太多的人是根據(jù)理論或者美術史,根據(jù)文化需要和市場需要來做藝術,而不是根據(jù)我們生命的體驗,或者說我們生命的歷史來做作品。
我們以往的藝術史,也總是處于這種分裂的狀態(tài):個人是個人,作品是作品,既看不到個體生命和藝術的關系,也看不到個體和社會的關系。我最尊重的藝術家李可染先生的山水作品,和李可染真實的生命有何關系?答案是沒有關系。在過去的時代里,偶爾也有宣誓要用藝術佐證個體存在的,其命運也基本是被擊垮、被粉碎,這些粉身碎骨的命運都還可以查閱到。
這一時代畢竟不同了,我們太幸運了。我們有空隙能思考—遺憾的是,有的人一輩子被奴役著,到死也不知道,甚至根本不去想。同時,藝術家的食物來源也多樣了,個人體驗和他(她)的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幸運地合二為一了:我是我的藝術源泉,不用再妄自尋找別的東西了。這是莫大進步。同時不幸的是,隨著社會經(jīng)濟、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藝術的來源越來越差不多了,無論個體的、民族的、本土的生存經(jīng)驗都弱化了。這對藝術來說是可怕的,變成了大家都開始使小聰明,像一個飯局中看看誰講話最幽默。我常常感覺我作為藝術家的理由正在慢慢弱化,我們同德國、韓國、日本、美國的作為藝術家的理由都變得差不多了。
我在相信這一點、明白這一點之后,基本上沒有什么可能動搖我了。我認為這也是唯一選擇。舊時代,個體不斷被忽略、被抹殺,現(xiàn)在你終于有了宣誓機會,不把自己當出發(fā)點、當理由,還不重視它?這是難以理解的。翻閱很早之前的日記,常發(fā)現(xiàn)它和目前正創(chuàng)作的作品有隱秘的關聯(lián),有些外部事件幫助確立了這一原則,但它更像是個長久存在的內(nèi)心原則。
上大學的時候,我遇到了美術界的所謂“八五”思潮,新的、西方的東西一下子劈頭蓋臉地涌進來,我們美院的學生走在王府井大街上,一個個都跟影子似的,兩眼不知看著哪里,腳下發(fā)飄。
如果藝術只是一個技術工種,你只是寫生,再怎么樣,要求的寓意就達不到。畫完了(畢業(yè)素描“光頭”)這組作品,1989年之后,我覺得差不多走上了一條死胡同。當時自己并沒有考慮到這里面藏著的可能性。這時從描繪的手法上已經(jīng)沒有障礙了,但仍缺乏自信。但思想上受到的沖擊那么大,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顧慮我能不能畫好之類了,只能奮勇直前,一股腦地沖上去。所有這一切,都跟具體的藝術語言是不相干的。然而,當你做出一些東西來,便領悟到事實上藝術不是藝術問題,藝術本身是跟人的生存狀態(tài)相關聯(lián)的,而不再是工藝品的概念了。在這種理念下,再說寫生這個詞,我想也是要描述個體的人在當下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下的生存狀態(tài)。
我特別贊成“藝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句話。到學校去講課,老有學生提同樣的問題,有老先生們說“油畫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西方已經(jīng)發(fā)展幾百年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了”,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我總是回答道,一個最基本的前提要先搞清楚,油畫到底是一個手藝活兒,還是跟生命有關的事情?
用吳山專的話說:你爺爺跟你奶奶做愛,你爸爸跟你媽媽做愛,你跟你媳婦做愛,你兒子還會跟你兒媳婦做愛,你能說你爺爺做過愛你就不必做了嗎?它跟生命體是會有關系的。進一步來說:藝術跟人的關系就是疾病和人的關系,只要人還存在,你能說疾病沒有意義了嗎?二十年前你身上的感冒治好了,所以今年的感冒就不用治了嗎?
藝術的基礎是關于人的,只有理解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才能被別人感興趣。沒有任何關于人的事情,是屬于工作之外的。經(jīng)驗多,人在社會生活里肯定會找到感覺,會找到一定的道具,然后來做比喻。所有的畫家都會利用畫面打比喻,區(qū)別在于有的人想象力更豐富一些,有的人的想象力或許不太到位。
也許你有一種感覺,可是你始終無法把它轉(zhuǎn)化成藝術語言,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是你生活經(jīng)歷的問題,所以說沒有藝術家有權利去抱怨他的生活經(jīng)歷。
對我來講,現(xiàn)在畫畫也好,做雕塑也好,有點隨手拈來的感覺,不需要特別地計劃,它是自然生成的,不是要刻意制造的。當然它有一個選擇的問題,太多的可能需要你選擇,但這畢竟比生造要來得自然多了。人都得活著,如果你對生命特別重視,你的畫就會有生命感。
對我來說生活本身是主體,畫只是捎帶的。別人看我從小學畫畫,又是科班出身,就覺得我的畫是主體,而生活卻變成附帶的了。事實上,隨著社會的變化,到后來我懂了點事情之后,就覺得自己其實是隨著水流在漂的。藝術只是河里漂的一片樹葉,但人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這片樹葉上了。我的學習分成兩條線,一條是學習技術層面,一條是學習生活本身。
對于我個人而言,我并不太看重作品。因為在我的生命、生活之間,藝術品只是一個從屬的位置。可能外界會更看重作品,畢竟能夠和藝術家本人成為私人朋友或者產(chǎn)生交流的人是少數(shù),更多的觀眾是通過作品來了解這個藝術家的。
但我很討厭他們說藝術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想藝術品實際上應該是病人(藝術家)的小便,只要能獲得充足的水分,就會不時地去小便,于是藝術品就產(chǎn)生了。醫(yī)生(觀眾)可以通過它看出這里面有什么病菌,從而看出病人是什么身體狀況……你吃了什么東西,你就排泄出差不多相同因果的排泄物。你生活的境遇、關心的東西不一樣,你的藝術品也就不同。這是非常自然的一個過程。生命畢竟是按它的需要去儲備和排泄,而不是根據(jù)你想要向觀眾顯示什么。藝術家和作品的關系,就相當于人和他的排泄物的關系,是強努、假裝不出來的。
你若是為了保持你模樣的一貫性、可識別性,硬要把毒素留在體內(nèi),把有價值的東西排泄出去,這可能是對你最大的傷害。這涉及到一個問題:一個藝術家,到底是應該以自己的生命為主體,還是以自己被別人看起來的樣子為主體。
我覺得作品應該是從生活狀況里自然彌漫出來的一種東西。不是說絕沒有作秀,但是只有和自己的生命相關,藝術創(chuàng)作才能是很長遠的一個過程、很長遠的一個項目。
畫畫也是我審視自己的唯一方式,畫來畫去,涂來涂去,無非是反復論證自己。心儀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像是記日記,有感而發(fā)時記得密密麻麻,沒話說時擠不出一個字。畫畫比寫日記更抽象,可以在作品里把時間、經(jīng)驗,甚至各種感官體會壓縮在一起,能極大滿足探索自己、論證自己的虛榮心,還有不錯的收益。大體上還能夠讓別人為你拍拍巴掌,已經(jīng)夠心儀的了。
有人問我,哪個是你的代表作?哪個階段是你的創(chuàng)作高潮?我的答案是,所有的作品都是我的人生筆記。人非得要在人生筆記中挑出一篇,說這是我的代表作,再挑出另一篇,說這篇超出了我的代表作嗎?沒有哪一篇日記可以代表你的一生,它們只不過是你個人生命的記述。
回到開始,談到作為生活附屬品的藝術品,實際上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的方方面面,藝術創(chuàng)作也好,或是偶爾好奇去客串一下電影,再要么做一些普通得讓大家瞧不起的小買賣,自己有一點小算盤,我覺得都構成了對生命的一種滋養(yǎng)。藝術家需要多方面的滋養(yǎng),這種滋養(yǎng)不僅僅限于理想、不僅僅限于讀書,因為每個藝術家所獲得的這種滋養(yǎng)和能量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好色,有些人可能借助藥物,有些人可能去讀書,有些人爭強好勝,有些人可能很卑微,但是他必須能感觸到一種環(huán)境的體溫,才能夠創(chuàng)造出好的作品,才能夠使生命得以寄生于藝術和藝術作品。也只有通過各種滋養(yǎng),你的創(chuàng)造力,或者說你的作品才會有源源不斷的供應。
藝術、藝術品和生命是一個共生體,藝術品更像是寄生在這個共生的本體上面,所以說一切歸結于你必須是一個生命,然后才有意義。最親切的、最溫暖的、最翔實的是人,最捉摸不定的也是人。一個生命在這個社會里面存在,它對方方面面都是麻木的,這就太悲慘了,沒有疑問,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么這個生命就跟一塊木頭或者跟一塊石頭差不多,這個是不能忍受的。藝術的魅力正是源自于此的,去研究,或者追著一件最有魅力的事情去創(chuàng)作,樂趣是無窮的,動力也是無窮的,我明白了藝術的本質(zhì)之后,畫東西也不太費力氣了。所以,我覺得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礙我去創(chuàng)作,我也不會擔心我的靈感會枯竭或者我的創(chuàng)作會停止。對我來說藝術和生活就是一體的。
偉大的理想和天才的火花是靠不住的
我覺得偉大的理想和天才的火花是靠不住的,因為它沒準,它有的時候出現(xiàn),有的時候不出現(xiàn),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出現(xiàn),或者一輩子出現(xiàn)的,其實都不是那么偉大的想法,只是自己被自己欺騙。
有些藝術家希望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面,保持一種純潔的精神狀態(tài),然后只靠他的偉大的理想,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作品,所以他拒絕生活。我形容這樣的藝術家拒絕喝水只想小便,起初的時候還能使勁擠出一點來,最后可能只擠出一些血絲,把血擠完了,沒有補充、沒有供應和新陳代謝系統(tǒng),遲早是要干枯的,你不但創(chuàng)造不出藝術品,而且人會死掉的。
我也不是說這樣就絕對不可能成功,人的想象力確實是不可限量的,天才的火花也沒準什么時候是能夠閃現(xiàn)的。可生命的盲目性在于,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清楚地說我們的前景和夢想到底是什么樣的。即便你只是只微不足道的蟲子,也有讓你以為崇高、強有力的理由,使你每天不斷地忙、不斷地奮斗。可是,要是每個人都以為有義務去改寫文化史,就不再有人屑于體會人生的美妙或者人性的妙處了。
我自己大多時候也是一個人在畫室工作,時間長了,覺得挺可怕,會有一種危機感。在畫室里,一切事情都是自己說了算,慢慢地,你的想象會脫離現(xiàn)實,你想什么,什么就是全世界。因為你社交范圍有限,即便你接觸到一些人對你的作品的反應,也都是夸你的,你不僅得不到別人修正你的機會,還很有可能因此認為自己很了不起,變成一個瘋子,一個妄想狂,現(xiàn)實中確實存在很多這樣的例子。
這樣的藝術家的生活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掉進去,可能就爬不出來了。我希望作為一個正常的社會人來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而不是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來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所以我希望能夠和社會保持一種相對比較正常、比較健康的關系。
當然,有些藝術家的情況不至于如此極端,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仍然只是考慮到工作室階段。比如說談到空間問題,就只有“看”,什么近大遠小,避實就虛,實際上畫的空間也包括心理空間,畫傳達的也是一種心理,因為眼睛畢竟是一個通道,是一個終極的接受的地方,你最終的空間是由心理空間派生出來的,那么你的心理空間是由你的社會經(jīng)驗產(chǎn)生的。
像現(xiàn)在這樣開餐廳,我會變得很“小市民”,我得關心成本和利潤,這個事情能不能做?我是虧了還是賺了?必須得斤斤計較,然后這個生意才能繼續(xù)下去。還要跟公安、社會上的一些人去打交道啊,等等。當然,它除了可以作為和朋友聚會的場所,證明你是不是有經(jīng)營的能力,還有一個很重大的考驗就是你是不是可以跟別人進行合作。餐廳對于我來講最大的意義就是能夠讓我從工作室走出來,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社會化、生活化的空間,讓我有正常人的屬性。你不能因為你從事了藝術工作,就有借口和理由變成瘋狗,而且你的藝術作品中,要呈現(xiàn)更廣闊的心理空間,這就是我的出發(fā)點。
每個藝術家對生活都有自己的夢想。有人向往那種自由、解放的生活,做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粹的藝術家,像凡·高、高更,都是榜樣。而我更愿意把賭注壓在我不拒絕人間的麻煩和幸福,在一個正常人的基礎上、一個正常人的思維和生活狀態(tài)里面看自己能夠做出什么樣的藝術。如果我有問題的時候,我就去解決問題,如果我什么問題都沒有了,那么我的創(chuàng)作也就枯竭了。其實只有一種情況下,你是不會有問題的,那就是生命不存在的情況下,你就沒有問題了,你也不會去創(chuàng)作了。
我們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不允許你和別人不一樣。比如一個女孩在街上抽煙,并沒有冒犯別人,但可能就有人說你是破鞋、是壞人。兩個人談戀愛手拉手,我看到以后不高興,也可以說你們是狗男女。
所以,從“文革”走過來的人,自覺不自覺地就會對自己有特別大的約束。在別人約束你之前你已經(jīng)先約束自己了。因為知道大多數(shù)事情是不能干的,對自己的定位也就特別清楚,也不會張狂。
那時候,作為方地主的孫子,我永遠處于一種被控制或者隨時被欺負的角色,這實在不太好玩,也實在太危險了。從小我就一直想找出一個辦法,就是我不跟大家一起玩,自己躲起來。長大之后,我也在找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我能夠逃掉。
從美院畢業(yè)后,像野狗一樣地生活,正是我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野狗呢,就是餓了去找吃的,吃飽了,就隨地大小便,愿意和別人咬架就咬架,愿意和別人親熱就親熱。沒人管你,沒有任何一個東西制約你,你也不向任何人獻殷勤,你獻也沒有用,因為你找不到對象,也找不到目標。這種比較自由、比較隨性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這類選擇,無論在中國歷史還是西方歷史上來看,都可以說是源遠流長。其中不乏本身背景相當好的人。但是最終,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人都被社會淘汰了。當然,沒有資本做選擇的人被淘汰得會更殘酷。
那個時期的作品和生活、生理狀態(tài),也和這種社會身份是完全符合的,它不需要像現(xiàn)在,還應該要做出什么樣的一個姿態(tài)。連想象你是一個什么東西,都覺得自己沒資格。然而,正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個短暫的時期,在圓明園畫家村的我,似乎得了一種妄想癥,當心里受到大的沖擊后,肯定會有什么觸動到人的創(chuàng)造力,是讓人開竅的機會。我覺得全國的文化人都在家工作,兩三年以后都會拿出成果來。這個時間肯定不會太長,因為誰也不會憋這么久。當然這個感覺后來應驗了。我通過畫黑白作品,避開一些技術上的難題,并通過這個時期的工作,把油畫材料的性質(zhì)和感覺找到了。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當初選擇圓明園畫家村這種生活方式的藝術家,他們?yōu)槭裁匆壕樱M成了新中國成立以后第一個所謂的自由的藝術家聚集的地方?可能最基本的原因便是,藝術家要發(fā)言,他們需要互相壯膽兒。
雖然后來被遣散了,有些人可能走投無路,變得窮困潦倒,身體不好,停止創(chuàng)作;有些人的創(chuàng)作因為他的生存狀態(tài)轉(zhuǎn)變了,不再是一個正常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還有一部分人沒辦法,只能選擇出國,出國之后,他就跟我們整個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脫節(jié)了,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可能很難再和我們配套了,只能按照他個人的想象在創(chuàng)作,社會這種所謂的氣味、體溫、彈性……這種最微妙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運氣好的是,有些藝術家居然就活了下來。現(xiàn)在很多尚活躍在中國當代藝術范圍之內(nèi)的很多很多人都是從圓明園出發(fā)的或受其影響的。甚至那些體制內(nèi)的藝術家,他們能夠保留一定獨立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很可能也受益于圓明園畫家村極端的存在。如果沒有圓明園畫家村這些人,體制內(nèi)的這些獨立創(chuàng)作者可能就顯得過于極端了,他可能就被消滅掉了。因為有這么極端的例子,他好像還是可以接受,比那些人要規(guī)范多了,要溫和多了。所以圓明園對我們當代藝術的歷史、社會人文環(huán)境、生存狀態(tài)的影響到底有多大?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這個都有待評估。
有時候我思量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對于清教徒而言,肯定是最糟糕的,可對于色情狂,這個時代多美好,真正的夢想家和理想主義者大概都郁悶、撞墻死了。有些理想主義者和夢想家是裝出來的,是現(xiàn)實利益考量后的一道面具。所以,稱自己是“現(xiàn)實主義者”不是非常無奈的選擇,而是很大褒獎了。
我們都知道造型藝術有具體的形狀,往往容易賣弄技術,把重點放在了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的場景中,我們幾乎很少能夠通過具體形象去揣摩其與現(xiàn)實主義的關系。我一直認為自己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可能有些作品是漫畫化的,有些作品是理想化的,還有一些是放大的,但我的態(tài)度始終是現(xiàn)實主義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就是,我不拘泥于一個現(xiàn)實的場景,我是想通過畫面構建起人和人、人和理想或者人和自然的世界關系。
我理解的社會其實就是若干個我自己。
尋找自我,堅持自我。什么是“自我”?社會中的每個人包括藝術家都會探索。但是我覺得“自我”是虛妄的詞匯,從精神、物質(zhì)上都不存在一個天生的自我。
從物質(zhì)上來說你無法選擇你的命運,首先你不是主動要求來到這個世界,其次你在選擇長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之前,受到了你與生俱來的環(huán)境的影響;從精神層面說,就更沒有自我了。一個嬰兒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們起初吸收的營養(yǎng)差不多,甚至最早叫“爸爸”、“媽媽”這種發(fā)音也都差不多,可是有的人變成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有的人變成納粹分子,有的人變成慈善家,有的人變成小偷、強盜,他在社會上生存,不知不覺當中,是什么引起了質(zhì)的變化?另一個層次,一個嬰兒,他如果是以色列人撫養(yǎng)的,就會覺得巴勒斯坦人是天敵,反之亦然。所以說,精神是社會和別人灌輸、強加給我們的。
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會強調(diào)自我,那么到底這個自我是什么?其實我們可以證明我們沒有自我,可作為一個個體,自我的確又是真實存在的,甚至是無限大的,從不同角度解讀,產(chǎn)生的結果又是不同的。一個人生活在這個社會上,他其實永遠處在一種動態(tài)的關系里面,當你說你站在某一個方面、某一個角度的時候,你就一定是片面的。
這是我為什么把我的人物放在空中。這些形象既不只是代表我個體,也不只是代表中國人,而是生活在地球上的每個人。而這無數(shù)個自我,正是無數(shù)個自我認知、認識的過程。
這也是我為什么選擇了嬰兒的形象,我希望把這些人還原到最初的那一刻,觀眾在看這些作品的時候,都會認為那些孩子好像是自己的影子,剛來到世界上的嬰兒或者是受過社會浸染的成年人,在意義上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只是嬰兒代表了無數(shù)個自我的符號。
人天生有反抗的心理。但社會有一套東西要求個體順應。社會對個體的要求,是零件化的,或者說是功能化的。“成功人士”都是作為很稱職的社會零部件而存在。你是一個螺絲釘?還是一個錘子?總之你越不是人,越壓抑自己的自由,越是一個零件人,你在社會上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被社會承認的程度、享受社會給你的報酬就越高。
這種功能格式化的社會零件人,對人性的發(fā)展來說,是不健康的,甚至某種程度上是對人性的摧毀。不過,每一個人對生活幸福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樣的。有的人可能就希望自己是一個零件,做一個稱職的零件。
這個社會永遠有一些人不想做零件,不愿意放棄自己作為自由人的角色,不愿意受畫家、會計師或是一個什么身份的限定,他們會拼命地混淆。當你告訴我,我是一個螺絲的時候,我非要成為一個錘子。陳逸飛的行為是非常悲壯的嘗試。在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中,只有極少的人才會有這種覺醒和覺悟。他是令人敬佩的。
不過,個體始終是在一個大趨勢里面的,是要受外力作用的。個體太小了,就像大水里面的一棵稻草,它的頭可能是朝上的,可能是平的、順著的,都可以說是自然的,又都是受迫的。你怎么樣去解釋都可以,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場上。我很多作品中的內(nèi)容,都表現(xiàn)了這樣一種無奈,因為個體在社會、在歷史里面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人們在社會中的游泳,有點類似去游樂場。你是玩過山車,還是更刺激的游戲?每個人自己心里都有一個自我評估—是不是恐高啊,心臟血壓是不是有問題啊,你判斷你可以去參加哪一種游戲,然后決定參加哪一種游戲。不同的是,人對社會的參與,是沒可能脫身到社會外面,做一個旁觀者,判斷清了,再進入到這社會里面,確定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太多的人,沒有機會去選擇你在社會里面生存的一種態(tài)度。
我亦然。有的時候,出于運氣或是別的原因,某些事情你好像能看出一點眉目,你覺得可以采取抽身事外的態(tài)度,但在更多的時候,更多的方面可能你看不清楚,你也只能跟著大家攪在一起,不適合你的,你也得假裝特勇敢,特有興趣地去做。不舒服的時候,你也只能受著。有的人這方面比例大一點,有的人這方面比例小一點。
換個角度說,作為一個個體,無論你是一個藝術家、工人或是領導,在社會中生活,都是社會的一分子。有很多藝術家把自己搞成是社會之外的、單獨的一個板塊,這也是很不正常的。我希望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人的心態(tài)上去工作,社會上人們關心什么,在乎什么,我也想關心什么,在乎什么。而不是像動物園里面關的猴子一樣,只有搞出怪相才能招引游客。
藝術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會喜歡說要尋找自己的語言,但是什么是自己的呢?當我搞清楚了從來就沒有什么天生的自我,我便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個托詞。人是有很多方面的,人們關心的、表現(xiàn)的和注意的可以是很多東西。可是歸根結底,人們專注的其實就是自己。如果說你什么都不關注,就根本不存在自己這個概念了。關于自己的話題是無理的,既然如此,我們在表現(xiàn)自己的時候也可以是無理的。好多作品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朋友說哎喲你這個作品不應該再動了,留下來吧!這一塊感覺多么好,那一塊多么好!或是說:“方力鈞,你不要畫這個了,這個不是你自己。”事實上,什么是自己?我意識到,要么就是沒有自己,要么就是自己太多,因此,從一開始畫到現(xiàn)在,基本上,我是拒絕別人意見的,因為我覺得藝術本身是個人的事情,它成或是不成,好或是不好,是你自己控制的,而且只有你自己知道做什么,其他人都不特明白。所以我跟畫家平時在一起的時候,最不喜歡說:“給我提個意見吧!”如果你要讓別人提意見的話,我覺得你就不應該畫畫了,干點兒別的去吧!
我搞清楚了生活來源和藝術語言的問題。再往下我就變得明確了,能堅定地往下走,做好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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