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張伯駒又一次到天津觀海棠時,正趕上張牧石51歲生日,張伯駒即興口占一闋《卜算子》并書贈張牧石:“節(jié)到海棠天,有客迎三徑。酒淺能教意更深,樂事添清興。恰是半開時,向晚風(fēng)初是。春色無邊去又來,人與花同命?!庇中蛭模骸拔煳缒捍撼醢巳?,李氏園看海棠正半開,值牧石詞家五十晉一壽,可謂花與人并勝。因賦此闋為祝即乞正拍?!笨梢姀埐x與張牧石的厚交之情。
張牧石去世的前一年曾應(yīng)弟子所請陸陸續(xù)續(xù)在雅致的十竹齋水印花箋上寫20頁內(nèi)容涉及詩詞、京劇、書畫篆刻、交往等多方面的《張伯駒先生軼事》,所敘軼事皆親眼所見,親身經(jīng)歷,其中有一則:“惟先生(張伯駒)有一怪癖,他說,‘貓要養(yǎng)雄,不養(yǎng)雌性。人要喜女孩,最討厭男孩?!J為男孩多不與父母親善,女孩最懂孝道。此其對人與貓之怪見?!睆闹锌梢钥闯鰪埐x獨特的見解。據(jù)了解《張伯駒先生軼事》已為“三惜堂”收藏,成為研究張伯駒先生傳奇一生難得的第一手資料和張牧石先生晚年的書法精品。
手札中提及“紹箕”,乃楊紹箕。其祖父楊增新民國初曾統(tǒng)治新疆達十七年之久,曾與張伯駒過繼父親張鎮(zhèn)芳于1913年5月底,在北京宣布成立“進步黨”的大會上,一起選為名譽理事。楊、張交好,也奠定了楊紹箕跟從張伯駒學(xué)詩詞的人文與社會基礎(chǔ)。之后經(jīng)1945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1948年隨丈夫遷居臺灣并任臺灣大學(xué)教授,上世紀60年代起應(yīng)邀擔任美國多所大學(xué)客座教授的姑母葉嘉瑩幫助去了香港(葉嘉瑩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的中國學(xué)者之一,對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和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
手札中提及“此人雅為黨人,乃我道中人,與我交好甚篤”是指“雅為黨人”的宋振庭在陳毅的指示下,于1961年初春對劃為“右派”的張伯駒發(fā)出邀請到吉林工作的電報。十幾天后,署名中國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的又發(fā)來電報,再次力邀張伯駒到吉林工作。張伯駒回了電報。沒過幾天宋振庭又來了電報:“電悉,盼速來吉?!痹陂L春宋振庭對張伯駒說:“省里決定由你擔任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省里沒什么人手,就不設(shè)館長了。”這讓張伯駒分外感動并以為是“乃我道中人,與我交好甚篤”。張伯駒曾說,共產(chǎn)黨里他有兩個朋友,一個是陳毅,另一個是宋振庭。宋振庭一直對張伯駒執(zhí)弟子禮,兩人情意甚篤,直至1982年張伯駒去世。
此手札書法之精是不多見的。張伯駒對書法研究頗深,入門直取書史之祖鐘繇,尤對其《賀克捷表》的古樸、嚴謹、縝密、典雅和字體大小相間的自然風(fēng)格以及章草性質(zhì)的結(jié)盡法度心得深刻。梁武帝蕭衍撰寫的《觀鐘繇書法十二意》,稱贊其書法“巧趣精細,殆同機神”。鐘繇之后,許多書法家如王羲之父子等競相學(xué)習(xí)鐘體。為此,張伯駒也曾用心摹書王羲之的《十七帖》,以循正道。除此之外,張伯駒還對蔡襄書法精品《自書詩冊》中的晉唐法度和用筆圓潤婉美、端重飄逸、揮灑自如“平平無奇中而獨見天姿高積學(xué)深”用力最多,體會極深,并認為“觀此冊始知忠惠為師右軍而化之,余乃師古而不化者也。遂日摩挲玩味,蓋取其貌必先取其神,不求其似而便有似處;取其貌不取其神,求其似而終不能似。余近日書法稍有進益,乃得力于忠惠此冊”。這對張伯駒晚年融真、草、隸、篆于一爐,創(chuàng)造了那種落筆時露鋒、收筆時藏鋒,不溫不火、不激不勵,起承轉(zhuǎn)合無一敗筆的如春蠶吐絲般的飄逸奇特的書風(fēng),有著極重要的意義。
許多日前,夜深人靜閑坐在書房細細研讀此手札時,忽想起了菊壇前輩四大須生之首余叔巖與張伯駒來著。
清末民初,菊壇大家譚鑫培為慈禧所寵,每至內(nèi)府演戲甚為熱鬧。那拉氏死后,譚亦為總統(tǒng)府所邀傳演,但時過境遷,演出待遇遠不及那拉氏時。每遇此,身為余三勝之孫余叔巖(時為府內(nèi)尉),總于演出前請譚至外務(wù)部庶務(wù)司王司長處,款之。譚甚為感激。一日,王司長請譚收余叔巖為弟子,向不收弟子的譚鑫培念盛款之情,破例收下余叔巖。可譚鑫培“藝不出門”的思想很重,除授《失街亨》中的王平、《太平橋》中的史敬思兩出外,其他不主動傳戲于余,余叔巖所能譚戲者皆為偷學(xué)。民國大公子張伯駒說:自己三十一歲從余叔巖學(xué)戲,每夜輒至,待賓客散盡,子夜始說戲,常三更歸家。如此十年,已從余叔巖處學(xué)了近五十出戲,可見余叔巖從譚鑫培處偷學(xué)了多少戲。不僅如此,余叔巖無論配角、龍?zhí)祝J真對待,如向梨園中首屈一指的錢寶森學(xué)身段把子(楊小樓、梅蘭芳等的身段把子均蒙其指點),不解之處皆不恥下問。最有意思的是余叔巖嗓子倒嗆之后,十分注意從傳統(tǒng)文化中的言韻上尋找出路,建樹自己的特色。他師從清末老翰林魏鐵珊,加之多與錢金福、鮑吉祥、王長林、程繼先(程長庚之孫,時為小生泰斗)友善且合作默契。并同翰林出身的琴師高手陳彥衡、李佩卿、朱家奎、王瑞芝,鼓師杭子和合作得很好,他們的“托腔保調(diào)”使之“嚴絲合縫”。時人贊曰:(余叔巖)“云遮曰”,而極富神韻。張伯駒謂之“金樽對檀板”的珠聯(lián)璧合韻,故嗓音另辟蹊徑。張伯駒對余叔巖的晚年也是很關(guān)心的,有一年紫禁城里要出賣一批舊地毯,到處兜售沒人要,后拿到在鹽業(yè)銀行任職的張伯駒處,他買了下來,別人不理解。因為張伯駒看出了地毯織物中夾有金絲,于是替因病久不登臺,生活不寬裕的余叔巖買了下來,并請人把其中的金絲抽出來,結(jié)果僅金絲就賣了3萬銀元,加上再賣地毯,共賺了6萬銀元。對此,不曉得余叔巖當時的感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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