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京華美專的老師們各擅勝場,個個身手不凡:邱石冥筆法細致,設(shè)色艷麗,一筆蘸幾樣色,一下筆便豐富多彩;王惕畫的牡丹、荷花、魚、鴨極為動人,胸襟開闊,筆墨淋漓;于非多才多藝,書畫篆刻皆佳,學誰像誰,模仿古畫足以亂真,工筆花卉翎毛更是功力不凡;李苦禪的大寫意筆墨雄闊、氣勢磅礴、自成風貌;齊白石的畫用筆凝練,變化多端,墨色變化豐富,正所謂“一花一葉掃凡胎,墨海靈光五色開”,充滿筆墨情趣。
這些老師中多有“畫癡”,如李苦禪。李霞生印象中的李苦禪性情直率,醉心于國畫,“蓬頭垢面,衣服不整,大衫上紅一片黑一片,這是他作畫時手上沾了顏色便抹在身上,不知其情者會認為他是瘋子。”
齊白石也足稱“畫癡”。他自言:“一天不畫畫心慌,五天不刻印手癢?!彼咳兆鳟?,廢筆成冢,癡迷其中,欲罷不能。他畫蝦蟹、蟲魚、瓜果、山水,無不積淀多年功力,有運斤成風之能。如他說:“余畫小雞二十年,十年能得形似,十年能得神似?!倍昴冀Y(jié)想、不斷實踐,使他筆下的小雞筆法高超,形神畢現(xiàn),毛茸茸的極為可愛。
對于國畫而言,國學修養(yǎng)極為重要。齊白石二十七歲才正式拜師學習,自知向?qū)W太晚,讀書非??炭?,“晝夜讀書,刻不離手,如渴不離飲,饑不離食”,如同自述:“村書無角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明火讀唐詩?!?/p>
老師們的勤奮以及對書畫的沉醉,讓李霞生們深深明白,“學作畫必先學會吃苦,一切本領(lǐng)都是從苦學中練來的?!倍坏┏两渲校麄儽泐I(lǐng)略到其中的樂趣,苦而不覺其苦。專心向?qū)W三四年,李霞生、張丕振逐漸成長起來。
這個時期堪稱國畫的黃金時期,畫壇吸引了諸多精英人物,星光燦爛,強手輩出。但到了1937年,隨著日寇入侵的炮聲,國畫界風流云散,張丕振、李霞生顛沛流離,藝術(shù)生涯幾近放棄,令人無限惋惜。
國畫與西畫的競爭與沖突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文化界十分活躍,“全盤西方”、“整理國故”、融合中西等各種文化思潮激烈論爭,有時甚至水火不容。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國畫與西畫之爭也十分劇烈,除了理論層面的論爭,現(xiàn)實生活中也時?!按痰兑娂t”。
李霞生讀書期間,經(jīng)歷了一次國畫與西畫的沖突,這次沖突最終導致京華美專分裂。血氣方剛的李霞生和張丕振是這次事件的主要參與者。
這次分裂的起因是一件小事。京華美專設(shè)有國畫系和西畫系,這兩系的師生如同當時社會上的中醫(yī)西醫(yī)一般,思想對立,相互看不順眼。一天,國畫系墻上貼了個罵中國畫的字條,內(nèi)容不堪卒讀。國畫系的學生群情激憤,認為是西畫系學生所為,李霞生和張丕振等人在學生中有威望,出面帶領(lǐng)同學要求學校嚴查。校長王月芝是畫西畫的,他認為這絕對不是西畫系的人寫的,同意嚴查,表示查出后一定將其開除。
經(jīng)過一番查對,證實那字條確實是西畫系一個學生所寫,并且那學生還是王月芝的親戚。國畫系師生要求學校遵守承諾,把那個學生立即開除。此時西畫系師生也給王校長施壓,反對開除那位學生,王校長也有一份私心,于是自食其言,不再提開除的事。
學校的態(tài)度,激怒了國畫系學生,他們將校長的辦公室圍得水泄不通,不讓他出門??墒菬o論學生怎樣喊叫,校長默不做聲,甚至有學生向他臉上吐唾沫,他也忍了,無論如何就是不說開除的話。
國畫系師生對校長沒了辦法,又不甘心咽下這口氣,于是決定脫離京華美專,把國畫系拉出去另立門戶,成立了北平美術(shù)學院。該校校址在北平內(nèi)城西南隅袁家花園太平湖畔,院長為沈尹默。
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個事件的結(jié)果有點匪夷所思,卻也是當時中西文化沖突的縮影,或許這種現(xiàn)實的沖突與理論的爭鳴一樣,對于激發(fā)藝術(shù)活力不無好處。在當時社會形態(tài)下,這次沖突并沒有帶來破壞性的影響,新學校很快順利開張,師生們更加親密,畫畫也更有勁頭。
對于李霞生來說,這次沖突也成了他習畫的動力。在先后追隨邱石冥、齊白石,刻苦學習數(shù)年后,他逐漸身手不凡。后來見過李霞生畫畫的人,都贊嘆不已,他運筆如飛,不一會兒,宣紙上就煙霞雜下,疏密聚散,濃淡相宜,氣韻生動,令人叫絕??粗L雅無比,卻蘊著下苦功夫才能造就的深厚功力。用他自己的話說,大寫意看著簡練,其實“很不好畫,說通俗點就是賣筆,就這幾筆,擱不對就完了。東西越少越不好畫,墨色不對不行,沒有氣勢不行,‘病了’不好救治,掌握不住筆不敢妄動,一筆錯了就畫不成。有功力,還需有眼力,往哪畫,往哪‘過’最好,要準確,要有把握。運筆慢了等于自殺,不流暢不行?!?/p>
1933年,李霞生與張丕振從北平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為謀生計,決定自己辦個美術(shù)學校。當時辦學不需要資質(zhì),卻需要一大筆錢,為了籌集資金,他們成立了一個京華美專畢業(yè)同學會,同學會中有個張牧野,是著名小說家張恨水的弟弟。經(jīng)過一番接洽,張恨水同意出資辦學,于是一所名為“北華美專”的學校很快應(yīng)運而生。
與張恨水共辦北華美專?
上世紀三十年代,張恨水是中國如日中天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在各大報刊連載,有無數(shù)粉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等至今仍有大量讀者。雖為小說家,但張恨水卻極喜歡畫畫,他從小就迷戀此事,后來不但欣賞畫,收藏畫,自己的畫作也很具水準。他曾與朋友閑談,有人說他散文比小說好,也有人說他詩比散文還好,張恨水笑了:“都不好,我的畫好?!睋?jù)說他的畫確實不錯,山水、花卉都能畫,灑脫中蘊涵著秀逸,是典型的文人畫。
張恨水出資興辦了北華美專,并出任校長,這是畫界公認的。但遺憾的是,關(guān)于北華美專,我們查找到的資料卻相互矛盾,讓人莫衷一是。
1990年,李霞生在《河南文史資料》第36輯撰文稱:“(1934年)我們同張恨水接洽之后,他很同意辦學,并愿在經(jīng)濟上完全負責。在張恨水鼎力支持之下,我們又同齊白石、李苦禪等老師商談了將來的課程問題,便成立了北華美術(shù)專門學校,貼出廣告招生,地址在東城東四牌樓大街十二條,張恨水任校長,張牧野是教務(wù)主任,張丕振是中國畫系主任,我是中國畫教師?!?/p>
而張恨水子侄撰寫的文章,卻說這所學校興辦于1931年,如《我的父親張恨水》一書說,“1931年,父親在四叔和一些朋友的鼓動下,以自己的稿費出資,創(chuàng)辦了‘北平華北美術(shù)專門學?!S忠蛩穆曂?,被推舉為校長?!?/p>
李霞生是親歷者,張恨水的子侄也應(yīng)掌握大量的資料,但兩種說法相差甚大,時間所限,我們難以尋找更多史料,張恨水自己的回憶錄中,對辦學經(jīng)過寫得簡單,并且沒寫具體日期。此事只好懸疑。
不過,張丕振和李霞生畢業(yè)后曾在北華美專任教,卻是確鑿的事實。李霞生任教時間不足一年,因祖母病逝,他回家奔喪,被親友勸說,留在本地任教,遺憾地遠離了文化中心。張丕振則曾長期在該校任教,并與張恨水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1937年,張丕振的《西河村人書畫集》出版,張恨水曾為之作序云:
“自北華美專開辦以來,愚除南北奔馳外,留平(即北平)則朝夕與張君相聚。于君作畫時,輒負首屏息,側(cè)立凝視,但見其伸紙于案,略加襯度,旋即運筆如飛,不稍停頓。初覺其丹青雜下,滿紙煙霧;乃略事勾點,山水人物花卉,躍然紙上,非其平日功夫獨到,養(yǎng)氣深邃,曷可至此?”
張丕振的這個畫集,品位很高,在當時曾產(chǎn)生較大影響。該書的書名為齊白石題寫,顯示了他對這位弟子的器重。在書中的一幅“荷花圖”上,有齊白石的題跋:“大葉粗枝,張生過我,恐有譽汝者亦譽我,有罵汝者必連及老翁也。丕振弟畫,白石山翁題?!?/p>
后來,張丕振還與畫家王森然創(chuàng)辦華北大學藝術(shù)教育科,名聲很大,“教授初學,一經(jīng)指點,罔不洞悉本源,從之者彌眾”。
這個時候,張丕振雖然還不到30歲,卻已極受推重,如王森然所說:“丕振兄于繪事以外,又精求書法,兼工印刻,由此日進不已,其深造當何如耶?余無以測其所至矣!”
遺憾的是,這位希望之星的藝術(shù)生涯,卻在1937年戛然而止。
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張丕振返回故鄉(xiāng),不幸被日本人抓走,后來失去音訊。采訪中,新鄉(xiāng)文史工作者馮廣濱、潘長順都說他后來“下落不明”。
在采訪快結(jié)束的時候,卻有一次令人吃驚的巧遇。當時我去街頭復(fù)印,復(fù)印店老板看我拿著李霞生的資料,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追問之下,他說他的姥爺是張丕振,當年與李霞生齊名。再詢問張丕振的下落,他說張丕振被日本人抓走后,被國民黨軍隊救了,那支部隊的將領(lǐng)很欣賞張丕振,一直將他帶在軍中。解放戰(zhàn)爭時,那支部隊在山東被殲滅,張丕振大約死在軍中。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李霞生從任教的沁陽某中學輾轉(zhuǎn)回到家鄉(xiāng),多年收藏的名家字畫卻丟失大半。后來他參加了堂兄李毅之組織的平漢抗日游擊支隊,他的家成為游擊隊的聯(lián)絡(luò)點。因為被漢奸懷疑,他先后被偽新鄉(xiāng)縣政府和日本憲兵隊抓進監(jiān)獄,但他命大,都僥幸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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