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間接,或直接,學習中總有師承。師比生先有經(jīng)驗,經(jīng)驗得失是后學者的借鑒,后學者避免了前人的歧途,跑得更快,青出于藍。
我亦從過不少教師,從老師學技,學藝,當然也感謝授技的老師。但藝術中的“技”無定規(guī),技永遠隨著感受之異而變異。若師只以定規(guī)之技授徒,陳陳相因,易流于宗派與程序,束縛了后學者的發(fā)展;我更銘感啟發(fā)我在藝海中識別航向的老師。青年時代,我曾對某些局限于傳技的教師感到不滿,崇敬善于啟發(fā)藝術感受的吳大羽老師,吳老師卻說:“賊(害)人者常是師,信人亦足以自誤。”我想,學藝中的叛逆性確是難能可貴的積極因素。
不斷探索,不斷積累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每過一段時期重讀我崇拜的古今中外大師們的作品,便總有新的體會。但更重要的收獲,是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的失足處,只有發(fā)現(xiàn)了其失足處,才感到真正跟上其步伐,更了解其探索的方向與甘苦。從盲目崇拜到“叛逆”,是不尋常的艱巨之路,我歌頌認真鉆研,有膽有識的“叛徒”。
我當了幾十年美術教師,美術教師最易誤人子弟,敏慧活潑的學生偏偏碰上遲鈍頑固的教師,這在美術教學中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教師是我的職業(yè),我總怕誤人子弟,我就不愿自己的孩子學畫,永遠銘記魯迅的沉痛教導:“兒子無才能,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當空頭文學家和美術家。”我教學憑兩種資本:一是介紹前人的經(jīng)驗得失;二是著力于啟發(fā)。每次就同學們的感受作出恰當?shù)膯l(fā)后,聰明的年輕人在實踐中往往作出出乎我意料的藝術效果;我積累各次優(yōu)秀的實例作為下一班的教材,其實是年輕人教年輕人,我是受益者。
每一屆學生中,總有幾個尖子,教師對尖子學生寄于厚望,盼他們日后成為出色的畫家。然而幾十年歲月流逝了,尖子與非尖子學生一樣大都默默無聞,被生活、遭遇及環(huán)境等各式各樣的磨難銷蝕了,只剩下勉強存活的軀體。他們偶或見到老師,訴說衷腸,回憶當年美麗的藝術之夢,徒增感嘆。園丁苦,誰不為自己數(shù)十年徒勞的耕耘而感傷,但終于又見到當年澆灌過的有些幼苗竟成了果木,真是莫大的欣慰,園丁又做起了美夢。
苦,苦學,苦練,這個集子里的同學們都是在苦澀的道路上成長,同屬一條藤上的苦瓜。他們著根于污泥中,依靠土壤、水與肥,漸漸伸直干枝,熬過風霜,晚秋季節(jié)吐春蕾,但都已年近半百了。他們都下過扎實功夫,痛惡拔苗助長,踏踏實實走各自的路,明白自己的份量,我行我素地安于苦行腳的藝術旅程。
在藝術中,在教學中,我堅決走中西雜交的路。這些同學原都是西洋畫系的,我教過他們的是素描和油畫,我在西畫教學中摻雜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因素,我總想藉西方的解剖刀來剖析中國的傳統(tǒng),想用傳統(tǒng)的綜合觀來概括西方的繁瑣鋪陳。無論用油畫、墨彩或別的任何工具,年輕的一代對中西融匯問題比我理解得更深刻,他們的成就或將或已經(jīng)超出老師了。我屬于摸石頭過河的一代,他們屬于建橋的一代了。
這集作品選緣起于一九九一年在北京舉辦的一次師生聯(lián)展。在籌劃聯(lián)展時,有人認為這是吳派畫展,事實上我們無派;有人提出吳門畫展,我更無門,我那小小的家門,僅容得三兩個來客。“新舊之際無怨頌,唯真與偽為大敵。”我只希望參展者都有各自認真的追求,不囿于師承,不屈于風尚,展出具真情實感的作品來。至于展覽會的名稱名為師生展也可,叛徒展也可,青藍(青出于藍)展也可。
節(jié)選自《吳冠中師生作品選》,今日中國出版社,199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