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吳老的自傳和他的散文,我常常被感動。這感動并非完全來自吳老所經(jīng)受的坎坷,更多的是在他遭受磨難時卻仍然保持著對藝術的執(zhí)著。這執(zhí)著來源于他視藝術為生命的真情以及視藝術為己任的懷抱。吳老曾發(fā)表了許多“不合時宜”的言論:“繪畫的形式美”,“關于抽象美”,“孤立的筆墨等于零”,“一百個齊白石的社會功能也抵不上一個魯迅”……吳老的這些觀點,引發(fā)了許多爭論,但毫無疑問的是每個問題的提出都是他對藝術深刻思考的結(jié)果,都基于對藝術的獨特感悟,充滿著真誠。他是一位摯愛親人、苦戀故園、痛恨虛偽的老人。他帶給我們那么多美麗的作品,卻是“帶血的雞蛋”,他把“苦難的人生”留在畫布上。他用心血來繪畫,用真誠來創(chuàng)造美,把生命賦予藝術。他的作品是他生命的痕跡。
張公者(以下簡稱張):您好!吳老。
吳冠中(以下簡稱吳):你好!你們的刊物每次都給我寄來,我也看過。我看你們的雜志主要還是以傳統(tǒng)的居多。
張:《中國書畫》分為古代、近現(xiàn)代和當代三大部分。古代和近現(xiàn)代部分已成為傳統(tǒng)了。當代部分過了若干年之后,優(yōu)秀的東西也會成為經(jīng)典。就請您談談“經(jīng)典”和“流行”的話題。
吳:藝術品的來源、創(chuàng)造與沖動,都與感情有關。當時的畫家都是有感而畫,當然有些是奉命畫的。到后來,不是任務的,不是畫院里的,多半都是很市民的。藝術最重要的,其實還是感情的沖動。畫家要主動地畫,沖動地畫,是用形式表達一種感情。他有話要說,有感情要傳達。真正好的作品是傳達感情、流露感情的。技法各異,是因為感情各異。超越技法,才能突出感情。感情所產(chǎn)生的能量比技法所產(chǎn)生的能量還要大。比如在西方,從文藝復興開始,雖然畫有很多,但是流傳下來的卻不多。有些被淘汰掉的畫家畫得也很好,和那些名家拉斐爾、達芬奇等人的技法都差不多,但是為什么卻沒有留下來呢?同樣的技法有的留不下來,主要就是一個情感問題。情感的深度、廣度以及所產(chǎn)生的反映,對后代的影響、延續(xù)等等,都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說,當時的感情與后代的感情之間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
張:您是說有感情的作品才可以流傳下來,可以成為經(jīng)典。我想不管是前人還是后人,他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會要投入自己的感情的,應該說每一件作品都是充滿著創(chuàng)作者的感情,那為什么很多作品并沒有流傳下來呢?
吳:這個感情也有真假之分。當然不是說他們沒有感情,有些感情比較虛偽。
張:怎么來區(qū)分作品所流露的作者感情的真假呢?
吳:應該在作品上看。行家在作品上應該能看得出的:這個感情是真的,另外的感情是很假的。同樣畫的是梅花,這個人畫的梅花是有真感情的,而那個人畫的梅花可能就沒那么動人——他沒有感情。比如說陳老蓮畫的梅花是非常有性格、有性情的。還有王冕的梅花,都表現(xiàn)了作者的一種真性情、真感情。感情這個東西是可以跨代的,跨越前代后代的,人情一代代傳下來,雖然有發(fā)展,但是相通的是情。技法在變,古代的技法和現(xiàn)代的技法差異很大,而感情卻有連貫性,真正的人性和感情是相通的。所以我覺得藝術作品流傳久遠的,依靠的是它的感情,真正的人性被抓住了。文學作品更是這樣,唐詩宋詞元曲留下來的都是比較動情的,包括李清照等都是“情圣”。李清照留下來的作品不多,但是她的情永遠是打動人的。
張:具備真感情的人也很多,但是具備真感情的不一定具有繪畫的技法。
吳:技法不具備,那他也成不了大畫家。技法是最起碼的創(chuàng)作基礎,沒有技法的話,詩人成不了家,畫家不能畫畫。技法好的人比較多,但是感情的素質(zhì)每個人都不一樣。要改變一個人的素質(zhì)很困難,但要改變一個人的技法,這個卻相對比較容易。
張:您認為,作為一個藝術家,要在繪畫史上占有一定的位置,要打動讀者,必須首先具備這方面的素質(zhì)和感情。
吳:是的。人家愛的是素質(zhì),愛的是感情,通過畫來愛作者。感情的發(fā)現(xiàn)是通過歷史來呈現(xiàn)的,技法是隨著歷史的改變而改變的。感情能永遠流傳。歷史選擇的第一是感情。當時有些傳下來的名作,不一定是杰作,因為成名有一定的條件。在西方,有名家和杰出的畫家之分。名家不一定就是杰出的畫家。杰出的畫家一定是靠作品來說話的。杰出畫家的名氣不一定大,但一定是很好的。一直到后來,杰作就更加普及了。“名作”不過是名作而已。
張:您曾經(jīng)說過:“文盲不等于美盲”。那么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美的畫家,需要很多的情感積淀和修養(yǎng);而對于欣賞者來說,是不是有沒有這方面的積累都可以去欣賞?
吳:對。為什么呢?因為作家、藝術家要具備普通人的感情,要有群眾基礎。就是說作家、藝術家那種高尚的感情應該包容了普通人的感情,起碼應該要有普通人的感情。如果他和一般人都沒有共同語言,作品也不可能感動人。至于美盲的問題,它有專業(yè)的東西,因為繪畫、造型藝術要用眼睛看美丑,它是一種另外的感覺,這種感情要通過視覺來呈現(xiàn),繪畫就是這樣的。有些人偏偏美丑不分。尤其在中國,有些人本身接觸到的美就很少,他看過很多傳統(tǒng)的詩詞等文學作品,文學量可能很廣、文學積累很豐富,但是他的美術素養(yǎng)卻不一定行。他看畫不行,這個在中國是個典型。比如上個世紀很多杰出的科學家、作家,都屬于高級知識分子,但是看畫不行,不能欣賞繪畫,他沒有欣賞形象美的基礎。我記得西方有些科學家、作家去開會,開完會就提議去看博物館,博物館里面往往都是一些抽象的東西,他們都能看,但是我們的作家卻不能看。國外的很多作家同時也能欣賞、創(chuàng)作繪畫,這與他們的形象思維有關。不是說你學得多了懂得多了就不是美盲了,美盲和文盲是兩個性質(zhì)。有些人本身文化素質(zhì)和文化修養(yǎng)很高,但是他美丑卻分不出來,一樣屬于美盲。
張:對美丑的欣賞是天生的嗎?
吳:對。美丑當然要經(jīng)過熏陶,但是它的本質(zhì)卻是與生俱來的,對美丑的感覺也是與生俱來的。欣賞美的東西,本身需要很多的天資天賦,與遺傳有很大的關系。我做了一輩子的美術教師,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學生,有些學生一點就通,有些學生盡管很努力,但對色彩的感覺卻不好。對我們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應該多欣賞,以欣賞為基礎。欣賞能夠提高眼力,欣賞比創(chuàng)作要方便得多。
張:如果他不具備欣賞美的素質(zhì)和能力呢?
吳:可以慢慢地去熏陶啊,只不過慢一點而已。我們要真正來提高大家的欣賞能力。坦率地講,我們這個社會對于美的欣賞能力是不能和西方相比的。原因是我們過去不接觸。過去,我們對美術、藝術不重視,從小不去培養(yǎng),不去做這方面的工作。比方說,我在農(nóng)村畫畫,那種畫就比較具象,不是很抽象,至少畫的對象關系比較一目了然的。在寫生的時候,有兩個婦女經(jīng)過,一個就走過來仔細地看,并且說,這個畫得好看,另外一個婦女卻瞧也不瞧就過去了——她沒有感覺。人本身的素質(zhì)不同,有些人對于繪畫有感覺,有些人卻視而不見。
張:您認為欣賞美和素質(zhì)有必然的聯(lián)系。那么,美和文化又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
吳:文化的提升也有助于美的提升。美本身可以感受,美應該感受什么東西呢?它就需要文化來豐富它。所以,一個真正的作家,如果他文化水平不高,對美的欣賞還是有一定困難的。比方說凡高,畫得那么瘋狂,我們可能從畫上看不出什么文化的東西,但是你只要看一看他寫的信,就發(fā)覺他的信寫得是很感動人的,他的各方面的文化修養(yǎng)是比較高的。所以說我們需要借助一個畫家的文化層面的東西來了解畫家。
張:美的創(chuàng)造者需要具備相當高的文化素養(yǎng)。那么您怎么看待中國古代很多的畫匠?
吳:古代的畫匠他就是一個雕刻(畫)匠,一輩子都在搞那個東西。他沒文化,但他身外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他知道這個東西美與不美,但是他說不出道理來。他只是感覺這兒好看那兒好看。沒文化一樣可以發(fā)現(xiàn)美,但是有了文化則當然更好。匠人就是匠人,雖知美丑,但是沒文化。當然我們不能否認,對美的感覺應該是首要的,沒有美的素質(zhì)和基礎,經(jīng)過再多訓練也培養(yǎng)不出來。
張:就是說美的感覺應當是第一條件的。具備了這個條件之后才有培養(yǎng)的可能性。
吳:是這樣的。過去我們做教師招生時就有個原則,我們并不去招那些已經(jīng)培養(yǎng)、訓練了很久的學生,而是看他本身的靈感度、可塑性。寧可不要基礎,只要有可塑性就行。感覺不好訓練。當然可以培養(yǎng)一點,感覺好就很好,感覺不好就很費勁。現(xiàn)在大量大量地招生,這個我很擔心,主要是為了賺錢。適合培養(yǎng)美術的人不多,有些學生根本不適合學美術,他搞數(shù)學可能很好,但是卻選擇了美術。這是一種弊病。各種行業(yè)的選擇是很需要條件的。
張:這個問題除了一些客觀因素之外,可能也與老師有關系。
吳:過去一般招生的小事情都叫助教去評選,最后我們再看一看。這個是錯誤的。應該是一開始就由最高水平的教師先去看,看考生有沒有美術素養(yǎng),不能看他畫得“好”與“壞”,而是看他的可塑性。很多家長都把他的孩子帶給我看,看他有沒有美術這方面的素養(yǎng)。一般孩子大部分都比較喜歡美術,但不要因為他喜歡就覺得他有這方面的才華,所以不要過早地到文化館去培養(yǎng)他。如果不事先對他進行選擇,那么就有可能讓他走上錯誤的路途,如培養(yǎng)得不規(guī)范反而會適得其反。
張:前幾年國內(nèi)曾舉辦過“藝術與科學”的展覽,您如何看待科學與藝術的關系?
吳:這個問題我們很早就已經(jīng)在討論了。過去我們畫家對科學一直不太重視,科學與藝術比較遠,但是近來科學家發(fā)現(xiàn),科學最終與藝術是走得很近的。這是科學家在發(fā)現(xiàn),而不是藝術家在發(fā)現(xiàn)。李政道他們發(fā)現(xiàn)科學中的許多東西與藝術、與美學有關系。數(shù)學到后來的思維與美學都很接近了。在高階段,數(shù)學、科學與文學、美學、哲學的關系是相當密切的。包括錢學森也是這樣看的。
張:科學與藝術有一個共同點:想象。
吳:感情也是一個重要方面。到后來發(fā)現(xiàn),科學很多也是講感情的。數(shù)學講的最多的是美的平衡,美的平衡是科學家們追求的重點。
張:您在1979年《美術》雜志發(fā)表《繪畫的形式美》的文章,當時引起了美術界很大的討論。
吳:我們那個時代把美術一直看成“螺絲釘”,完全為政治服務。一直把美術看成了實用功能的職業(yè),而實際上對于什么是美卻沒有很深的體會和研究。當時美術的功用就是怎么樣把政治、把英雄表現(xiàn)得更好,更到位,而對于美的本質(zhì)沒有深入地體會,更強調(diào)美術的政治功用。因此我們那時所說的內(nèi)容的含義就是體裁、題目,創(chuàng)作內(nèi)容是表現(xiàn)政治上的哪一方面的。對內(nèi)容的理解與形式完全是兩回事。那時的繪畫就不講究形式,主要要內(nèi)容。真正的美術、造型藝術,眼睛看的東西,它的語言是形式,通過形式來表達語言,從形式上來看美丑,從形式上感染人。政治宣傳畫靠直接語言來表明政治立場,真正好的美術是通過它本身的感染力來呈現(xiàn)的。它有一種悲劇性的畫面。是形象感染人,而不是題目感染人。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內(nèi)容與形式是分不開的,內(nèi)容也是形式,形式也是內(nèi)容。但那時侯的內(nèi)容的含義是題目、題材作為主題先行,這樣的情況之下,就消滅了美術。因為你要搞主題,你就不能返回到美的本身的作用。美是給人以欣賞的,欣賞是通過眼睛來實現(xiàn)的,通過欣賞發(fā)現(xiàn)美,所以教育才起作用。我們經(jīng)常評選全國美展,有些青年很有才華,很有工夫,但是他不知道美要表現(xiàn)什么,要怎樣來表現(xiàn),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美丑不分。在畫作中,沒有體現(xiàn)出美,沒有體現(xiàn)出自己的感情來。別的方面我都不贊成講形式,但是美術它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科,美術必須要講形式,形式是美術學科的一個“專利”,美術只有通過形式才能更好地傳達出自己的感情來。
張:那作品的內(nèi)涵如何通過形式來體現(xiàn)呢?
吳:科學家也是探索了一輩子才探索出來的。這問題是下苦功才解決了的。藝術是不可能重復的,藝術抄襲的東西就沒有價值了,藝術需要有創(chuàng)造性。你出這個題目,怎么樣才能畫好。它本身也沒辦法,它本身也那么說,因為科學家也是對這么一個問題探索了一輩子,所以這個問題是下苦功夫練的。同樣面對的山水,你看到的是什么樣,我看到的是什么樣,出來的效果完全不一樣,功底、情感完全不一樣。同樣的桂林山水,同樣的黃山,那么多人畫,有幾個畫得有感情、有意思?千篇一律,那樣的東西都是垃圾。抄襲多了,重復東西多了就是垃圾。比如說我畫了一件作品,效果很好,我覺得也表達了最好的感情,那么我就很滿足了,因此我不再畫第二張了,如果我再畫第二張,那么就認為這是在侮辱我的感情,顯得多余了,也是在制造垃圾。
張:您覺得已經(jīng)達到了您審美的最高境界和目的了,所以不再畫第二張?
吳:對,決不再畫第二張。也許等過了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后,我看到我以前畫的那張畫不行了,我再去重畫那張畫。
張:這表明您的審美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展。實際上您是在通過繪畫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創(chuàng)造美的一種情感。您對繪畫的理解和創(chuàng)作是一種精神上的表述。
吳:對。最早的時候我更喜歡文學,我在文學上受魯迅的影響比較多,可以說完全是他的精神世界感染了我。后來學美術是一個感性的轉(zhuǎn)變,美術代替了我對文學的熱愛。我第一個“戀愛”的對象是文學,結(jié)果沒有“戀”上,轉(zhuǎn)到了美術。到了晚年,我還是感覺到,美術的力量還是趕不上文學。所以我有一種荒唐的感覺,說荒唐也不荒唐,就是說“一百個齊白石的社會功能也抵不上一個魯迅”,是指美術的感情深度還是不及文學。
張:您談的是美術與文學對人心靈的啟迪與功用,并非是拿齊白石與魯迅相比,只是用“齊白石”表示美術、“魯迅”表示文學而已。
您的作品更多的是清新的、向上的,而您在香港與林風眠先生一起吃飯時說了句“真正的畫家下的蛋是帶血的”。
吳:這個很簡單,因為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太深了,很困難,而且多半有悲劇的背景。藝術往往都是苦難的成果。當然也有歡樂的,但是這個少。真正好的作品一般多是悲劇性的。
張:您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痛苦的?!是“悲劇的背景”?!而作品除去要表達自己的情感(緒)之外,最終也要給觀眾來欣賞的,要觀眾去欣賞痛苦的悲劇嗎?
吳:作為觀眾就是欣賞的。但是欣賞之下實際上感情是豐蘊的,它是對大地的一種崇敬。對大地的一種愛也好,壯美也好,也有一種悲劇意識。我到了晚年,很多作品悲劇意識更強。青年人也很喜歡悲劇。回到中國之后,當初不允許這種情緒,因此我向秀麗、秀美這方面走,這樣很多人就能夠接受。到了晚年之后,我又回復到了我的本性,覺得還是更重視作品的悲劇意識。悲劇的美比一般的美更有價值。魯迅講過: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悲劇的戲感”——朱光潛先生曾經(jīng)這樣講。所以真正的好作品都含有悲劇意識,人類的悲劇、人間的悲劇、人生的悲劇,美里面也有一種壯美、深刻的涵義。很多作品都是這樣的,凡高的作品給我們的直覺那么強烈,實際上很多都是悲劇;林風眠畫的花、美女,實際上也反映了人間、人生的凄涼。他畫了很多修女,更美,更能體現(xiàn)悲劇性。所以藝術的很多因素是悲劇性的,很多藝術家往往都是在苦難中出生和成長的,他的人生往往是充滿了坎坷。
張:巴爾扎克說“苦難是人生的老師”。
吳:是這樣的。苦難能產(chǎn)生思想。一直都是樂呵呵的,一直都生活得很好,當然也可能會這樣的。沒有苦難,往往成不了藝術,成不了很高深的藝術。
張:作為一個“苦難”的藝術家,這種苦難的創(chuàng)作對作者本身來說有什么益處呢?
吳:主要在于感情的流露。把感情流露出來,流露出自己的痛苦,血淋淋地流露出他自己的內(nèi)心。人的內(nèi)心其實也有很多悲劇因素,必然會產(chǎn)生共鳴。
張:那么藝術家都是痛苦的?
吳:任何作家、藝術家都是表現(xiàn)苦難的經(jīng)歷、苦難的人生。
張:這種美體現(xiàn)的是一種苦難的美。而作為欣賞者,多數(shù)希望欣賞時有一種很愉悅、很清新、很向上的心情,那么欣賞者怎么樣才能把這樣一種苦難的美轉(zhuǎn)化成為一種欣賞的快樂呢?
吳:欣賞者能夠得到的還是一種美。但是,這個美里面也藏著苦難。比如說魯迅的文章吧,很多都是悲劇的,《傷逝》、《阿Q正傳》、《野草》等等。那個野草很美的,悲劇的美。秋葉是美的,是一種悲劇美。文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家的后院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還是棗樹。”非常美,但是是一種悲劇性的美。美在什么地方呢?美在孤獨、單調(diào)、寂寞。兩棵樹,分開講,就強調(diào)了孤獨,強調(diào)了寂寞,有一種對稱美。還有,讓你感覺到,他確確實實去摸過棗樹,又真實,又悲涼,這里面就有一種悲壯的美。
張:中國的油畫和西方的油畫相比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吳:這個現(xiàn)在很多人也在說,我們的油畫和西方比,是跟上了還是落后了?是跟著西方的標準走還是要走自己的路?很多人要倡導我們中國油畫的標準,不能跟著西方走,中國油畫怎么走……等等。在我看來,還是要經(jīng)受歷史考驗,將來很多年以后,要由人們來考驗。這個歷史考驗是什么呢?它沒有人際關系,它的系統(tǒng)與觀念都沒有其他東西,剩下來的是感情,上一代和下一代相同的東西是情感,人際關系沒有了,那時候來看它,是能夠比較客觀地看作品。今天名氣大、地位高……不知不覺就被埋住了,歷史是無情的,關鍵看作品能不能動人。所以中國的油畫,比方說直接地反映了東方的中國人的苦難,而且西方也能夠接受這樣的文化,它的語言將來比世界的語言更好,它講的東方的情緒在西方是沒有的,中國過去也沒有的,那樣中國的油畫將來在世界上才會非常高,可能就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作品動人才是真作品,這個高不高由后人來評價。現(xiàn)在有很多人為的關系在里面,所以要超脫這個標準和范圍來看。中國當代油畫肯定有好的,但是不一定多,真正動情的東西不是靠耍花樣來的。
張:您對中國畫包括油畫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看法?
吳:當代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包括油畫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西方的影響,受到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你即使再傳統(tǒng)也不可能不變。因此中國當代油畫都努力地想表現(xiàn)當代意識,都想要變。這不是受哪個領導所指揮的,不是哪個領導高明就能搞出來的。為什么呢?它又是藝術,又動人,又有真情,而且又有傳統(tǒng)的優(yōu)點。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民族都能理解。藝術品都應該是這樣的,不只是某一個民族的藝術。別人不能理解,那你永遠在你那一小塊里。若印象派只有法國人才能懂,我們都不懂,那還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我才強調(diào),這個問題不是理論才能解決的,理論講的都是空話。這個要靠作者本人來實踐,要有作者自身真正的情感。真正有才華、有情感的作家,他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東西來了,將來才能站得住腳。當然他也不一定保證一輩子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每一個作家不一定都成功。這就等于是科學要強調(diào)發(fā)明一樣,不是你科學家想發(fā)明就能發(fā)明的,還是靠實踐來完成。先要有成果,以后再有理論。先要有作品,這個作品不是那些理論就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是要通過探索作出犧牲才能創(chuàng)作出來。像探險一樣。這個很困難,人類困難的是創(chuàng)造,作為一個學者,他可以積累很豐富,但不一定能創(chuàng)造。學者不一定是創(chuàng)造者。對人類有貢獻的應該是創(chuàng)造者,不斷地新創(chuàng)造、新發(fā)明。諾貝爾獎就是獎勵這類人。
張:您很多年前談到過關于筆墨的問題,孤立的筆墨是沒有意義的。在欣賞您的字和畫作時我覺得您有很強的筆墨功夫,那么您為何會產(chǎn)生出那種觀點呢?
吳:這個問題不是很難,你再重新讀一下我那篇文章,不到一千字。我們當年學畫是潘天壽老師教的,要先臨摹,多半是臨摹宋元、明清的。當然他本身有很大的創(chuàng)造性。離開他以后,再畫油畫,一直到后來我重新畫水墨畫了,不走原來傳統(tǒng)的那些手法了。因為潘天壽的觀念是要先臨摹,以后再創(chuàng)一個路子出來。那種先臨摹技法我已經(jīng)領悟了,運用這個舊的技法我再創(chuàng)造,實際上簡單地講是這樣的意思。但是有了技法之后我也不一定能創(chuàng)作出來,因此就完全丟掉了原來那個筆墨,創(chuàng)造必須要有新的筆墨、新的手法,舊的手法不能創(chuàng)造新東西,永遠是它的奴才。所以我講筆墨等于零就是要發(fā)展筆墨。每一個人每一次的筆墨都不一樣,石濤講過:“無法之法是為至法”,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每一次用不同的方法來表現(xiàn)你的感受,因此越畫就越發(fā)覺什么方法都包括了,這個怎么講呢?確實每一次都有新的方法,方法不同筆墨就不同。表現(xiàn)的是有感情的東西。
張:筆墨對于中國的畫家來說是很多年形成的,叫他用不同的筆墨去畫不同的畫那是很難做到的啊。
吳:不難做到。事實上都是這樣的。梁楷、米芾不就既破了傳統(tǒng)的筆墨同時又豐富了傳統(tǒng)的筆墨了嗎?但是它現(xiàn)在又成了傳統(tǒng)的筆墨了。傳統(tǒng)的筆墨是無終無盡的。新的作品出來永遠不知道是什么形式的,所以筆墨不重視它,但是你可以傳統(tǒng)地研究它。實際創(chuàng)作中不能用別人的筆墨來創(chuàng)自己的東西,否則你就是用別人的語言來套自己的題目。不同的題材要用不同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情,你這種感情是不能用老傳統(tǒng)來表達的。
張:不同的物象需要用不同的筆墨來表達感情。
吳:是這樣的。所以我講“筆墨等于零”,就是說離開了畫面孤立地講傳統(tǒng)筆墨,這個價值是等于零的。張大千晚年的潑彩創(chuàng)作,他實際上也是在否定傳統(tǒng)的筆墨,他在原來的筆墨里搞不出新的東西來了他就要潑彩。不管你潑彩也好其他也好,只要你是真誠的,不管用任何手段都是可以的。只看效果不看手段,效果好了,手段都是對的。效果好了,便是好筆墨。效果不好,什么好筆墨都加在一起,也出不了好東西。不同美人的眼睛、鼻子都加在一起,不一定美。所以我說造型藝術都要看整體效果,局部一定要服從于整體。
張:趙孟緁說“用筆千古不易”,而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
吳:筆墨不變的話形式也變不了了,你用古人的筆墨你永遠也跳不出古人的圈子。自己在畫的時候又是一種新的感情,新的感情就需要用新的筆墨。他創(chuàng)造出的筆墨只適合于他的創(chuàng)作,表達他的感情,表現(xiàn)他的題材。
張:吳老,您去看拍賣嗎?
吳:不去,從來不去。
張:您的作品在市場上已經(jīng)高過了20世紀很多畫家。您有何感想?
吳:我對這個問題一點不感興趣。
張:為什么?
吳:現(xiàn)在沒有價位的可能今后還會很高,因為這些作品沒有經(jīng)過時代的考驗,所以價格不代表作品的質(zhì)量。
張:您對您自己的作品也是這種看法嗎?
吳:對。我覺得我對待我自己的作品也是這樣的。所以,我應該對我的作品有我的自信。
張:您是很自信的。
吳:我有自信。沒有自信我就不搞了。正如當年凡高講的,當時他的畫賣不掉了,他有一種自信,他說,我的畫將來要賣500法郎一張。
張:凡高的畫都已經(jīng)賣到1億美金了。
吳:真正的作家都有自信。現(xiàn)在不理解,罵我無所謂,時間會檢查的。所以你說我現(xiàn)在的作品高不高我不知道,即使很高,我不認它,不認它是真高,也許將來會遠遠高于這個價格。我一輩子只看過一次拍賣。
張:哪一次?什么時候?
吳:香港,佳士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吧。第一次看拍賣,為什么呢?因為那次里面沒有我的畫,我就敢看,有我的畫就不敢看。
張:為什么不敢看呢?怕賣不掉嗎?
吳:怕難看,也怕賣不掉,這兩種心態(tài)都有。一旦出了丑,讓別人看笑話。
張:現(xiàn)在您的畫在市場上是搶著要的。
吳:但是,現(xiàn)在假的越來越多,他們拿來看的,大部分都是假的。
張:那您對市場上的假畫問題是怎么處理的?
吳:過去因為這個我打過官司,那么明顯的官司都打得這么荒唐,實在讓人不能相信。所以現(xiàn)在再假也沒有人打官司。怎么辦呢?那還是只能讓上當?shù)娜松袭攩h,早晚他一比,還是能比出來的。名利熏心的人很多。所以我對拍賣根本不感興趣,為什么呢?因為我自己不去拍賣,我也不賺這個錢。不像這些拍賣,假的不是,真的也不一定好,越來越狂妄。
張:很多畫家不敢這樣說。
吳:因為我覺得這樣說是很正常的,我不是為了利。
張:您現(xiàn)在還畫畫嗎?
吳:不常畫,因為身體不好,畢竟年齡高了——86歲了。
張:畫國畫?
吳:畫國畫,畫油畫太費勁了。
張:您最近還讀書嗎?
吳:少讀了,畢竟年齡太高了。一般到了這個年齡,冷眼看世界。一切名利對我來說,都沒有什么意義了……
吳冠中,筆名“荼”,1919年出生于江蘇省宜興縣。1942年畢業(yè)于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1946年考取公費留學,次年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深造。1950年回國,先后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北京藝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筑系及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xiàn)任全國政協(xié)常務委員、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曾于中國美術館、香港藝術館、大英博物館、巴黎塞紐齊博物館、美國底特律博物館、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印尼國家展覽館及臺灣歷史博物館等處舉辦個展數(shù)十次。已出版畫集、文論集、散文集七十余種。1990年獲法國文化部最高文藝勛位。1993年獲巴黎市勛章。2002年3月入選為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