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我在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教書。那時教員人數(shù)很少，特別注重進修，不間斷地畫寫生習作，素描、油畫、人像、人體都有。為了能有效地提高眼界和畫的水平，于是想辦法請最崇拜的先生來畫室講課，做示范。

當時，我們請到了靳尚誼先生。素描寫生男人體，靳先生畫了三個半天，我站在身后看了全過程，如饑似渴，飽覽無余。寫生進行的特別穩(wěn)、直接，幾乎不涂改。不知不覺中對象便從空間中浮現(xiàn)出來，具體而生動，極具造型力度。雖然只畫三個半天，但在造型上達到的深入、完整令我驚嘆。但由于當時自己的眼力感觸多是直接的表面的，對深層的奧妙還不能完全理解。

1982年，我參加了中央美術學院第一屆油畫進修班，有兩個教學時段由靳先生上，一段是素描，一段是油畫，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從1984年到1987年的三年研究生學習，更直接更系統(tǒng)地得到靳先生的指導。后來我留在一畫室工作。在美院學習和在一畫室工作的數(shù)年間，使我有更多的機會受教于靳先生，更充分地了解和認識靳先生的品格、境界，他的藝術思想和教學理念。

中央美術學院是一個美術人才的聚集地。在美術學院我曾得到過很多先生的教導，可以說那是一個高素質的知識分子藝術家群體。他們的思想境界、藝術追求、為人師表、人生態(tài)度都令人敬佩。這個群體的力量，在現(xiàn)當代的中國美術教育中是舉足輕重的，他們創(chuàng)造的成果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了輝煌。幾十年來，中央美術學院正是這樣一個群體支撐和運轉著其教學體系。

從一個完整的教學體系的運行中認識靳先生，能更為清晰地看到他在中央美術學院發(fā)展的歷史中的獨特作用。

靳尚誼先生的藝術思想、教學理念是系統(tǒng)地、體系性的。對歷史的經(jīng)驗做出科學的總結，對隨著時代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文化現(xiàn)象和教育變革有敏銳地判斷，對新的社會需求及學院在當代的美術教育中如何發(fā)展提出鮮活的思想見解。這些對中央美術學院的發(fā)展都是至關重要的。靳先生正是在關鍵時期、關鍵問題上發(fā)揮著關鍵的作用。

中央美術學院建立了完整的中國美術教育體系，在油畫教學中體系獨特價值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這個體系，注重本土文化研究，注重吸收外來文化，歐洲古典主義繪畫傳統(tǒng)，俄羅斯的現(xiàn)實主義繪畫經(jīng)驗，印象派以及西方現(xiàn)代藝術中有益的成果，講中西融合，講民族精神，講時代性，將為社會服務。一整套訓練方法，從理論到實踐，有明確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有完整的教學結構，有可行有效的運行機制。1966年以前，學院穩(wěn)定發(fā)展，這個體系不斷地完善，培養(yǎng)出很多美術精英人才。創(chuàng)作新成果不斷涌現(xiàn)。

靳先生常說在動蕩變化中，要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無論是看歷史，還是看現(xiàn)實，都要講科學，講理性。

靳先生珍視幾十年形成的傳統(tǒng)，科學地理性地分析了東西方文化，清晰地梳理學術思想。文化革命之后，靳先生主持油畫系第一工作室。明確提出，第一畫室始終把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和繼承放在首位，特別是研究從15世紀文藝復興到19世紀印象派這500年歐洲的寫實繪畫傳統(tǒng)。并進一步指出研究歐洲繪畫傳統(tǒng)的必要性，在于認識對客觀物象做直覺的科學性的深入細微的描寫，創(chuàng)造寫實美、真實美。重視研究抽象出那種純粹的、繪畫的審美特點：體積的、空間的、富有震撼力的厚重性和豐富性。靳先生在總結這個體系時明確地說它是以明暗為手段，研究和表現(xiàn)處在空間中的物體和造型體系；以光源色為研究對象所形成的真實的、和諧的色彩體系。這種造型體系的核心是體積，既表現(xiàn)物體與物體之間的構成關系和他們形成的厚重而豐富的黑白關系。這種色彩體系則是通過寫生和研究光源色所形成的色彩的和諧美。這兩方面的結合形成油畫的體系性特點，有別于以線為主的東方繪畫體系。

靳先生在總結油畫體系的同時堅持并完善了第一畫室的教學理念和教學原則。

靳先生教學很有特點，樸素、自然、實在，從不說虛詞，不說令人費解或是讓人摸不到頭腦的話。他的判斷極其敏銳，對寫生的優(yōu)點長處的及時肯定和對存在問題、不足的一針見血、切中要害、鮮明、肢解。在敏銳地判斷、清晰地分析之后，總是給予有價值的建議，那些建議讓學生能領會、能實際操作。實踐一再證明，其結果是引導學生從被動的作畫局面走出來，打破沉滯發(fā)生突破性的進展。

記得在油畫進修班學習時，有一次我正在畫素描，是男人體的背部，兩周的作業(yè)已經(jīng)進行了一半時間。當時畫面大的關系都可以，再怎么往下畫，心里沒底，已經(jīng)出現(xiàn)磨的現(xiàn)象。靳先生看了一會，明確地說，從邊線做起，從上往下畫，每一處邊線都交待到位，該強的強，該弱的弱，實實在在，不含糊。我認真做了，果然出現(xiàn)了奇跡，一改以往的平淡甚至套路的混沌狀態(tài)，素描呈現(xiàn)出銳利、清新、力度。這個建議對我后來的發(fā)展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看似這個建議只是一個畫的過程中的具體指示，但它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擺脫浮躁情緒，不滿足于表面的一知半解，要從體系去認識。靳先生曾反復地講解，強調全面地理解歐洲造型繪畫傳統(tǒng)的核心的重要性。他認為：造型的核心問題是素描，造型的基本問題是研究“處于空間中的主體構造”。一切物象都是主體的、有結構的，都是處于空間之中而相互關聯(lián)，都是處于不同光線下、不同的色調、不同的氣氛里。這就概括了繪畫造型的本質。同時靳先生強調在素描訓練對規(guī)律進行研究的同時，要注重表現(xiàn)性，在認識表達客觀對象的同時，還必須認識表達自己的感受和藝術追求。

靳先生在教學中耐心、冷靜、扎實地把握深刻的影響著第一畫室的教員和學生。在他的教學中，始終貫穿著清晰理性的人文精神。他尊重人，愛學生，有家長般的親和感。他常常在輕松隨和的談笑中將深入思考的信息自然的傳達給學生，他強調以樸素、自然、積極的態(tài)度去感受現(xiàn)實、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觀察力和思考能力。他鼓勵學生大膽地做有真情實感有藝術構想的探索，但不主張故作新奇。

我在多年的學習和教學工作中，從靳先生的教學主張、教學把握，及時常聽到的對各種藝術現(xiàn)象的精辟見解，能充分地感受他寬闊的藝術視野和科學嚴謹?shù)慕虒W理念，是體系性的。這個體系的精神核心是藝術、社會、人生。他對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理解，對歐洲繪畫精髓的把握，對當代中國油畫和美術教育的思考，以及對貫穿于整個教學過程的每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的把握，都體現(xiàn)了靳尚誼先生的藝術思想、教學理念的系統(tǒng)性、體系性。

（作者：孫為民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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