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耳背,跟他說話需要放大聲音。
他只有對感興趣的事情側(cè)耳傾聽,閑雜事情在他那里遭遇的就是漠然。
晚年的黃永玉大多時間住在北京東郊的“萬荷堂”。除去偶爾出門會友人,更多的時間用來作畫,那些畫作經(jīng)過各種渠道流轉(zhuǎn)歐美和東南亞被鑒賞者所購買收藏。
2007年2月10日下午,我去訪問黃永玉。
晚冬的北京東郊天色鉛灰。“萬荷堂”園林也是枝葉枯寂,一片蕭索。
進入“老子居”廣闊的廳堂,卻是鳥語花香生機盎然。頭戴黑呢帽,身穿中式衣褂牛仔褲的黃永玉手持煙斗,躺在太師椅上沉思。老子居的廳堂里成排懸掛著鳥籠,那些鳥兒不時發(fā)出“你好”,“再見”的聲音。
黃永玉愛動物,所愛動物里最受寵的是狗。在北京的“萬荷堂”,黃永玉像將軍一樣馴養(yǎng)著一群外國名犬。大狗芬奇,產(chǎn)地意大利,高大威猛,形如馬駒。小狗“矮大”,是來自英國的小獵犬。眾狗形態(tài)各異,性情各異,來處各異,但忠誠是所有的狗受到黃永玉寵愛的理由。愛狗緣自童年,小時候逃學(xué)時,一條狗形影不離。舅舅喜歡打獵,每次出門必帶獵槍兩把,獵狗三只,頑童一個——黃永玉。
黃永玉自畫像的題詞就是:“女不嫌爺丑,狗不嫌家貧。”
黃永玉被很多朋友看作是“純真的人”——在嚴(yán)酷的時代保持了純真品格的人。
黃永玉自己則說:“我是個受盡斯巴達式精神折磨和鍛煉的人。并非純真,只是經(jīng)得起打熬而已。剖開胸膛,創(chuàng)傷無數(shù)。”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詠林沖的兩句詩成了黃永玉悲歡的寫照。
1924年黃永玉出生于湘西鳳凰的一座山城。1937年以前的鳳凰人,自由、放蕩、將幻想和生活上最現(xiàn)實的部分糅合。湘西那個小小山城不知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chǎn)生奔赴他鄉(xiāng)獻身的幻想,以致黃永玉和表叔沈從文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
受表叔沈從文的影響,黃永玉穿過洞庭去闖蕩世界,江西、福建、上海、香港、臺灣,輾轉(zhuǎn)飄零;1953年受表叔沈從文的召喚從香港回到大陸,開始他命運多蹇的生之旅途。
1953年,黃永玉和妻子梅溪、兒子黑蠻一起從香港回北京,時年黃永玉28歲,兒子7個月。
促使黃永玉回北京參加工作的除了自己的意愿,還有就是表叔沈從文。
受到沈從文召喚,黃永玉從北京老火車站坐著馬車到沈從文在北新橋的大頭條寓所,那是座寬敞的四合院。但北新橋的生活其實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是慌亂的。其時,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工作,每日上千種文物過手,每日用毛筆寫數(shù)百標(biāo)簽說明。沈從文每天按時上下班,看他神色,興奮之余似乎有些惶恐。
回到北京工作的最初日子要松動得多,對沈從文和黃永玉來說都不算難過。真正使他們受到考驗的是1957年之后的歲月。
“反右了。反右這個東西,我初以為是對付青面獠牙的某種人物,沒料到罩住我許多熟人、我心目中的老師和長者、好友、學(xué)生。我只敢在心里傷痛和惋惜。在我有限的生活認(rèn)識顫抖。”黃永玉說。
2007年新歲來臨,83歲的黃永玉宣布戒掉畫畫,開始續(xù)寫自傳體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其時也是黃永玉的隨筆集《比我老的老頭》增補再版之時。《比我老的老頭》講述的是17位文化老人在1957年之后所遭受的精神苦情。寫沈從文的《這些憂郁的碎屑》,寫錢鍾書的《北向之痛》,寫李可染的《大雅寶胡同甲2號安魂祭》,寫聶紺弩的《往事和散宜生詩集》,寫陸志庠的《不用眼淚哭》,或感傷,或沉郁,或憤怒,或達觀,或超脫。黃永玉以熾熱、痛楚而悲憫的心為師友畫像。
“為什么人都要在自己親身受到磨難后才清醒過來呢?如果不受到磨難還有這種清醒的可能嗎?”他問自己,也問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