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字的偉力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符號莫過于文字。以象形的方塊字為特征的中國文字,作為中國文化的載體,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無與倫比的。原初以紀事和交流為目的文字,最終成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象征。它像生命中的基因,決定著中國文化的基本形態(tài)。方塊字作為華夏民族的獨特創(chuàng)造,較之于別民族的文字創(chuàng)造具有很強的個性,它便于靈活地層層組合,“易讀值極高”,并且有“許多印歐語文所不具備的特異功能”。(袁曉園、徐德江:《九論漢語漢字的科學性》可以說,有關這方面的論述不勝枚舉:早在1627年,法國人Jean Douet在《致國王:為地球上所有人的全球文字建議》中就提出:“中文有可能成為國際語言的模式”;一個日本文字學者說,“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集成電路”;一個中國詩人說:“一個漢字/一眼清亮的井/祖先靠它發(fā)光”。一位香港批評家說:“如果一個旅行者一百年前來到中國,它不會看到一個勝利者騎在馬背上的雕像,他到處看到的是文字。前朝的碑記、牌坊上的匾額、亭榭間的楹聯(lián)、商號的招牌和酒旗、風景名勝處的題壁刻石,在中國式的表達中,形象遠不如字跡真實”。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他們的文字是根據(jù)宇宙的結構生成的,當四只眼睛的蒼頡造字時,天降粟米如雨,天地驚而鬼神泣。反過來,他們也用文字的結構來理解宇宙的秩序,誰掌握了文字,誰就掌握了一切。這位中國學者還說:“中國沒有分裂成歐羅巴式的小國家大拼盤,而是分久必合,漢字作為統(tǒng)一的書面語居功厥偉,史有定評”;一位中國藝術家甚至認為中國人是用“字”來“思維”、以“字”為“信仰”的。他說:“中國人的生命與漢字母體血肉相連。5000年的中華,典經(jīng)歷歷,日月昭昭。漢字是中國人省律行止的式道,是中國人明神祈靈的法符,是中國人承命天地的圖騰。中國人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都必須不斷面對自己的文字”?!皾h字的世界,包容萬象,它是一個大于認知的世界,是人類思維圖式成果無比博大的法典,其玄深的智慧、靈動的能機、卓絕的理念,具有開啟人類永遠的意義。漢字不僅是中國文化的基石,亦為漢詩詩意本源,屬于拓建人類未來所需之智慧寶庫”。
基于這樣的認識,臺灣省立美術館在1999年曾作過一個專題展,就取名為“文字的力量”;也是基于這樣的認識,許多優(yōu)秀的中國當代藝術家都在他們的作品中不斷發(fā)掘著中國文字的巨大潛力。也正因為中國字具有觀照自然的性質,所以,與萬物對應的“字象”才顯示出它在思維意義上得天獨厚的價值,顯示出由abc拼音字母構成的那些沒有固定“字象”的文字無法比擬的優(yōu)越性。所謂“字象”,即是每一個象形文字所具有的個體特征和各自的結構和造型。而由字母組合和拼寫的文字,就不具有這種個體性特征和獨立構成的造型價值。因此,韓美林對中國的古文字所表現(xiàn)出的特殊興趣,正是作為一個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視覺藝術家必然會有的敏感。
《天書》不可讀
所謂“天書”,就是無法釋讀的書。因此,站在韓美林的《天書》面前,只有“觀眾”,而沒有“讀者”。因為《天書》屬于“視覺藝術”,只有“可視性”而沒有“可讀性”。無法釋讀的“文字”只能靠直覺來把握。當我們打開《天書》時,我們需要一種身份的轉換:從“讀者”轉化為“觀者”,這樣,我們才能理解韓美林《天書》的個中三昧,才能在其整合過的視覺饗宴中感悟到其豐富的審美內涵。
就功能意義上講,文字是一種“音義符號”,音、義、形是構成中國古文字的三個基本方面。但在過去許多年中,韓美林收集的這些古文字卻無法辨識。他雖然讀不出它們的“字音”,解不出它們的“字義”,但卻對這一個個“字形”、“字象”如醉如癡?!短鞎氛菑囊曈X和造型的角度對中國古文字所做出的獨特闡釋。韓美林放棄了對這些文字的字音、字義的追問(這是文字學家的事),而只將它們作為一種視覺符號來看待。如他所說,“不會說話不一定不美,為什么一定要問她姓什么叫什么呢?”
于是他只保留了這些古文字字形的美學規(guī)范,將文字還原到筆劃本身,變成一種純粹的“點線結構”,一種橫、豎、撇、捺的視覺組合。由于不存在作為文字符號的“字音”、“字義”,從而使“字形”的美獨立地突現(xiàn)出來;由于它不再是語言符號,從而排除了從字音上識讀、字義上理解的可能性,從而使文字語言轉化為繪畫語言,使音義符號轉化為純粹的視覺符號。也正是這種無法釋讀的視覺符號,才使它們呈現(xiàn)出一種純粹的審美內涵。這種對中國古文字純粹的審美研究,是在文字學家那里無法獲得的。這也正是藝術家面對文字的獨特審美視角,也是韓美林對古文字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初衷。韓美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尋求字形審美價值的范例,一個引發(fā)人們對“古文字美學”研究的興趣。
是字 是書 也是畫
《天書》不僅是一本可以打開的有關文字的書,它還是書法意義上的“書”、視覺意義上的“畫”。在韓美林的《天書》中,字、書、畫達到了“同一性”。它不僅具有方塊字結構的美,具有書寫的美,還具有純視覺意義的抽象造型的美。《天書》就是從視覺和造型的角度對中國古文字所做出的獨特闡釋?!短鞎肥俏淖?、是書法、也是繪畫。
這種融文字、書法、繪畫于一體的建構與傳統(tǒng)中的“書畫同體”說、“書畫同源”說不無關系?!皶嬐w”說最早見之于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之“敘畫之源流”:“頡有四目,仰觀垂象。因儷鳥龜之跡,遂定書字之形……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chuàng)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庇终f:“周官教國子以六書。其三曰象形,則畫之意也。是故知書畫異名而同體也”。“書”這一概念在此是指“文字”而非“書法”??梢?,在“象形”的意義上,古文字與畫是“同體”的。因此,書(文字)與畫在肇創(chuàng)階段的同一,其基點是“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屈,日月是也”(《說文解字·敘》)。
而“書畫同源”說中的“書”的概念則是指“書法”。是作為文字的“書”與畫分離之后——“書”沿著抽象符號的方向發(fā)展,“畫”沿著具象寫實與寫意的方向發(fā)展——文字的書寫與繪畫的筆法所具有的同一性特征。
千百年來,中國人在對文字的書寫過程中不斷演化著自己的文字,從甲骨、篆隸,到正楷、行草、狂草,再到不同的書寫風格,從而構成一部文字書寫的歷史,也發(fā)展出一個獨立的藝術門類——書法。書法即寫法,由“寫”不僅演化出各種“字體”和“書體”,而且深刻地影響到繪畫。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寫”這一概念的特殊含義,是西方畫論中不曾有過的。所謂“書畫同源”,不僅應該是源于一個“寫”字。還應追溯到“文字”與“繪畫”的同一性。而在韓美林的《天書》中,文字、書法、繪畫三者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他對古文字的收集、整理和探索,也是從書寫開始,但他沒有止于平面的書寫,更沒有止于文字的書法層面,而是將更多的精力投注到對“字形”、“字象”的體悟和研究中,并從中發(fā)掘出中國古文字本身所具有的審美因素和視覺力量,這就是《天書》的貢獻。
賈方舟? 2008-1-24 于北京京北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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