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東的畫，不應該總是被現(xiàn)實主義這樣一個話題糾纏著。

我們都知道，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并非是講唯物主義的人就不唯心，講唯心主義的人就不唯物，而是唯物主義認為第一性的問題是物質(zhì)，而唯心主義認為第一性的問題是精神。上個世紀初從日本傳來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兩個日本漢字形詞，真是害了不少使用漢字的中國癡漢，將“唯”認作“唯一”，唯一當然就是其它都不算數(shù)的意思，當然就要辯論了，當然就要斗爭了，很激烈。長達半個世紀的中國唯物主義者認為唯心主義是，甚至是反動的，也因此當唯物主義歸為權力的意識形態(tài)之一的時候其實是不可辯論的，唯心主義者于是糟糕了。

講了將近百年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上面議題的同質(zhì)議題，雖然沒有上面的議題那么嚴重。對于物質(zhì)世界，古希臘人早有明察，說，你不可能兩次踏入（完全相）同一條河。

現(xiàn)實瞬息萬變，因此不可能復制自己，何況用其它的材料去復制現(xiàn)實？

但對于繪畫來說，我想強調(diào)的是，同時在同一條河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心理反應。

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就在于我們怎么看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實只有一種價值，人類只需一個復制者去描摹即可。如果價值在我們怎么看，則凡是人心的取向都是珍貴的，只是你對畫出“你怎么看”，或者你根本就不屑于去畫。

小東的畫是這樣：

我們都看到了，為什么你畫出來的不是我看到的？為什么你畫出來的不是我感覺到的？為什么你畫出來的不是我注意到的？好像是眼睛的問題，其實不是，是因為心的選擇而導致視而不見，視而另見。永遠有對現(xiàn)實的價值取向和判斷。而藝術中珍貴的是在公共價值中的私己取向。再有，就是那個一剎那，一剎那之后的注目，追蹤，移到架上，刪添結(jié)構(gòu)，好像是記錄一個現(xiàn)實，其實不是，是翻找、檢選、調(diào)整自己的價值取向，而要命的，是那個價值總是說不清，說到一個地步，就說不下去了，就走樣了，但是，畫，在那里了。

所以，自覺的藝術家，不是能說出他的感覺，而是能感覺他自己的感覺?，F(xiàn)實呢？隨便吧。

唯心主義者處理唯物主義的話題，唯心主義者處理現(xiàn)實主義題材，就讓人心動了。

（阿城，發(fā)表于《劉曉東1990-2000》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