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深圳美術館觀看畢業(yè)生作品選展(油畫部分),心中有許多感觸。因為我當時沒有看到策劃方案和主題闡釋,也未及向策展人馮博一和付曉東咨詢,所以無從發(fā)表意見。我的疑問是:到底是全國藝術院校畢業(yè)生就是傾向如此,還是策展人根據(jù)策劃理念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向。
此次在四川美院參加羅中立獎的終評,反復觀看作品之后,我又仔細閱讀了各位年輕藝術家的《陳述》。我們五位評委要在二十五位被提名的藝術家中再行評選。五人身份不同,其中有美國、日本的學者,有藝術史專家和院長,其文化背景、工作性質、學術目標、藝術理念皆有差異?;蛘哒f,他們各自對年輕藝術家的期許、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方向的理想并不相同。評選的結果只是一個統(tǒng)計結果,必定綜合了所有評委的意見,也許誰的意見和理念都不是主導。任何一種評選都是一個綜合的結果,所以,雖然羅中立獎對中國藝術界的某些領域會有影響,但未必一定代表什么、反映什么。因此,二十五位藝術家和藝術界根本不必過分注意評選結果。這些作品被提名,意味著其突出和完美已經(jīng)得到了肯定,這就是把提名也作為獎勵的例行辦法的價值之所在。提名結果來自提名評委(不包括終評評委)富于個性的判斷,并且理由明確,而終評只是五位評委各自標準的平均綜合。各自的標準到底如何 “藝術即人的變現(xiàn)”,某件作品就是這個藝術家此時此地的寄托和表達。應該說,面前的每件作品都具有值得敬重的天賦和勞動,但面對二十五位年輕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盡管作者姓名隱去,只有一串號碼),要訴諸品評,我就要為我的判斷尋找一個標準,并對我自己的“評”價給出一個理由,或者把這個理由與作品聯(lián)系起來加以“論”述。所謂藝術評論者,此之謂也
因為我主編《中國當代藝術年鑒》,我將評判標準首先設定為作品體現(xiàn)當代性的程度,其次是技巧。所以,不具有當代性的作品,藝術技巧再高也不予優(yōu)先。什么是當代性?作為藝術史家,我把年輕藝術家作品的當代性首先定義為對藝術和當下問題的關注。這里經(jīng)常有一個陷阱,就是到底是作者自己主動的關注,還是借用已有的方式和風格的套路,成為一個模仿者。如果事涉模仿,其“現(xiàn)實關注”只是做戲,已經(jīng)沒有當下性,失去了作為藝術的重要價值,只剩下或多或少的社會意義。而判斷藝術技巧本身的高下主要是考察其技術的熟練和精致的程度,在處理時其方法是自我創(chuàng)新的還是對已有方法的借鑒和復用,即追問在創(chuàng)作時是否優(yōu)化和提升了現(xiàn)有的作品的藝術技巧。藝術不可能避免借鑒和吸收,有經(jīng)驗的藝術家一般會采用不太為人所知的方法技巧或借鑒較原始的文化來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最典型的范例就是布朗庫西將羅馬尼亞偏僻鄉(xiāng)村房廊的菱形疊加立柱,獨立放大成為《天堂之柱》,成為曠世杰作。但是許多年輕的學生作品模仿的是當紅藝術家的作品,不僅使用材質和手法接近,連觀察的方法也接近。這類作品單從作品的完整性上來看是偏高,但是創(chuàng)造性的程度和藝術家天賦和智識的顯露程度偏低,所以在評選中會受到否定。
在評選當天午后的重慶坦克庫對話中,我就這一問題重申了1987年提倡的“西方現(xiàn)代藝術華化論”。中國的藝術在改革開放后的重新發(fā)展,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發(fā)達國家和文化的標準的檢驗。然而,即使中國的創(chuàng)造全面符合了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標準,也不是藝術的最高水平!因此,我們在理論上提出四種超越:第一,不模仿已有的手法和風格;第二,不模仿流派和取向;第三,不模仿藝術觀念;第四,不模仿藝術功能的理解,也就是要對“藝術是什么”這一問題重新追問和解釋,從根本上創(chuàng)造藝術和人的新關系,即創(chuàng)造人類的新文明??上?0年代末的政治阻斷了這個超越的進程。中國藝術在90年代開始轉向,并依據(jù)西方標準完成一次偏鋒成就,而關于四個超越的理論設計竟然完全被誤讀為追求文化民族主義。對之提出批評的管郁達后來到北大隨我就學,我們交流加深,他提醒我不能用集體的名義來作超越的主體。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華化與建立所謂的“中國當代藝術”,都是危險的命題,在學理上已經(jīng)把對一個藝術程式和范疇的解脫導入到另一個更為狹隘的程式和范疇;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可能把對一種藝術陳舊經(jīng)典的規(guī)避引向文化民族主義和文化沙文主義的閉關自守之中。因此,在面對二十五位年輕藝術家的作品時,我清晰地意識到,四種超越是每一個藝術家“個人的責任”,只是在某個時段某個地區(qū)的藝術創(chuàng)作實力薄弱的時候,可以集成團體,共同協(xié)助。所以80年代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群體運動,在理論思考中出現(xiàn)集體主義的藝術超越策略也就在所難免。這次評選,如果說有什么潛在的取向主導著我的判斷,那么就是“四種超越”。當然,現(xiàn)在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的超越“西方”,而是超越全體當代藝術界。
對當代性與社會現(xiàn)實和當下問題的關切有出、入二途,猶如“出世”、“入世”。出世未必不是人生現(xiàn)實的處境,入世也并不一定是對社會的真實作為。雖然我在這次評選中使用了這一點作為我作判斷的標準,但在我看來,知識分子關心人間其實并不是當代藝術的唯一重大標準。當代藝術的標準是如何使人的本質在藝術中顯現(xiàn)為形式和文明,從而使人更成為人!為什么取此舍彼,關涉我對獎項性格的理解。
羅中立獎是否具備自我的性格?我們這些評委們都是接受禮聘,獨立地行使著自己的權力。在這次終評中,羅中立院長本人在場,他也恪守規(guī)則,對其他評委完全不施加任何形式的影響,正因為各自獨立,所以我會有對獎項性格的思考。在最后,有兩張選票數(shù)相等的作品被并列審視時,這個問題又被提及:我們這些評委表示贊成和反對之后,評選結果即告產(chǎn)生。難道這種導向不需要我們倍加警覺?當然,我們可以自我開脫,這不過是評委個人的一時之見,但是作為一個公共行為的后果,難道不應該有所預想,有所反思?羅中立獎作為藝術界諸種獎項的一種,這個獎項的性格是什么,它提倡什么?引導什么?我向評委們提出了這個疑惑。
除羅中立獎外,今年我偶然地參加了另兩個全國性藝術獎項的終評:其一是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年度獎,其二是吳作人國際美術基金會在吳作人百年誕辰紀念之際頒發(fā)的吳作人藝術獎。三個獎項的指向是如此不同,一望便知。評獎對我本人的理性精神帶來了巨大的考驗,我深知難以孚望,但求深化自己的反思。在我看來,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年度藝術家獎和批評家獎評價的是藝術家和批評家對中國藝術的實踐和創(chuàng)新的貢獻,以年度為單位,關注藝術家和批評家為推進當代藝術的現(xiàn)代性的努力和藝術對當代社會和現(xiàn)實問題的關切作用程度。而吳作人獎評價的是藝術和學術(主要指藝術史和藝術理論)的個人成就,并不強調獲獎者是否關注現(xiàn)實,是否推進了藝術的變革、推動了藝術的創(chuàng)新。但是,事實上對老藝術家、理論家的評選和對青年藝術家的評選執(zhí)持的標準有所不同,這是出于上世紀中國藝術不同發(fā)展階段的特殊歷史原因。對80年代現(xiàn)代藝術運動發(fā)生之前出道的藝術家,以其個人的技術成就論高下,而之后出道的藝術家,不可能不推敲其對藝術觀念的思想貢獻。與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年度獎相比,不重“近年來”而重“長期以來”的貢獻。那么,羅中立獎是面向在校生和剛畢業(yè)的學生的獎項,它到底是促進年輕藝術家的成長,還是維護藝術學院培養(yǎng)藝術家的天職?而獲獎者無一不是藝術學院學生或與藝術學院有關,不在藝術學院和非藝術學院培養(yǎng)的藝術家根本不在評獎之列。于是,事情似乎有意無意地導向了一個方向,羅中立獎在獎勵年輕的藝術家時,實際是在獎勵培養(yǎng)他們的藝術學院。我們實際上是在追究“藝術學院如何培養(yǎng)藝術家”這樣一個既陳舊又新鮮的問題。其實我們在這個獎項中并不關心藝術家是否能由藝術學院培養(yǎng),或者藝術學院制度對現(xiàn)代藝術中的藝術家的生長是利是弊這樣一些大問題。
十月,在中央美院九十周年校慶暨紀念吳作人誕辰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我們把“藝術學院的歷史與問題”定為主題。正如伯爾尼大學藝術史系主任PeterSchneemann在論文中所說,現(xiàn)代藝術大師的重要品質之一,就是證明自己并不是藝術學院出身(以美國為主),或是因為反叛藝術學院的制度和方法而成就事業(yè)(以歐洲為主)。中國的當代藝術的發(fā)展到底對藝術學院提出了什么樣的要求和挑戰(zhàn),是此次研討會的課題。而羅中立獎正是從觀察和評判的角度對藝術學院在當代藝術中的作用和問題提出根本的追問,至少,是肯定了學院的作用和成績。因為所有評委大概都會同意,學院所提供的技術和思想的保障,依舊是中國當代藝術發(fā)展的基礎。我們需要評選的恰恰是在這一點上各個藝術學院,或者藝術學院作為一個整體做得如何。羅中立獎是在為學院培養(yǎng)的藝術家評獎。這是否就是羅中立獎的性格呢?這是個問題。
在最后對兩個票數(shù)相等的候選人再度評選時,羅中立院長本人明確指出,有了照相幫助、能夠用寫實技術表達現(xiàn)實狀態(tài),“即使在學院中也是最出色的”作品未必應該得獎。
與羅中立獎并行的湖北美院“曇華林獎學金”也在以自己的性格運作。為此獎作出貢獻的曾梵志和夫人小君正以另一種方式開拓著中國藝術的評價標準。他們?yōu)橹袊F(xiàn)代藝術檔案這一事關當代藝術的更為基礎的工作的貢獻之大,超出了目前國家所有藝術科學基金的力度。
(作者:朱青生 北京大學教授,2008年度羅中立獎終評評委)
2008年度“羅中立獎學金”結果揭曉
羅中立獎學金終評評委由獎學金總負責人羅中立院長及其邀請的許江、朱青生、yusaku imamura先生、philip tinari先生5名藝術界知名人士組成。評委們秉持鼓勵創(chuàng)新的原則,以“獎勵為藝術事業(yè)執(zhí)著追求并富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優(yōu)秀青年藝術學子”為標準,著重考察入圍者運用嫻熟的藝術技巧進行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藝術表達的能力和潛力,最終評出了2008年度“羅中立獎學金”的6名獲獎者。獲獎者為王之博(中國美術學院)、袁遠(中國美術學院)、邸可新(中國美術學院)、馬文婷(四川美術學院)、羅盛玲(四川美術學院)、何吉慶(天津美術學院)六名同學。
入圍及獲獎作品展和頒獎儀式將于2008年12月12日在重慶美術館舉行,屆時將邀請獎學金資助人仇浩然先生、獲獎者以及藝術界相關人士參加,同時開幕的還有湖北美術學院與曾梵志先生共同設立的“曇華林之路”獎學金獲獎作品展以及“兩岸藝術種子計劃”學生作品展。
預定2010年開始舉辦五年一次的羅中立獎學金學術邀請展,在中國以及其它國家的城市巡回展出。范圍是從過去4年來的100多位“羅中立獎學金”入圍者中精選出20名堅持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并取得一定成績或影響的青年藝術家參展,旨在持續(xù)關注、扶持和推薦新人,為中國美術及創(chuàng)意事業(yè)的繼往開來提供人才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