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批評專業(yè)戶”出新文集《退步集續(xù)編》,激情在繼續(xù)“退步”
在囊括近幾年自己公開文字的新書《退步集續(xù)編》自序里,陳丹青寫道:“先前哪想到回國會來教書呢?結果辭職走掉;更不料此事演變成社會話題,從此好像欠了前世的債,給輿論逼成‘批評專業(yè)戶’,這樣子叫囂。那真是我該做的事情嗎?”這是陳丹青捫心自問的問題。陳丹青在接受采訪時說:“我不愿沉默,但罵下去也不好。罵久了,人會變得像個怨婦,你去看怨婦,都寫在臉上,一輩子恨那個男人,恨到后來,挺好一個人,就完了。”“那你會變成一個時代的怨婦嗎?”“呵呵……”陳丹青的問題,也許是每一個人的問題。
出書——我總撿別人的邊角料
新京報:《退步集續(xù)編》中收錄的文章多是已經(jīng)發(fā)表在報刊或是在公開場合的演講以及一些你博客上的文章,你擔不擔心讀者讀完書會掩卷沉思,“這真是退步集續(xù)編”,別人說你退步和你說自己退步的區(qū)別是什么?
陳丹青:上一冊《退步集》也都是發(fā)表過的文章,后來編成一本書的樣子。所以我不好意思讓大家來買我的書。
我該在書的封腰寫:“別上當,你們都讀過”。可我也不能自作多情,以為別人都讀過我的文章呀。
新京報:聽說你越來越留意大師次要的作品,有一天我們會讀到你的《次要的作品》嗎?
陳丹青:我已經(jīng)取了一些“次要的作品”在這部書里。
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圖從前沒人知道。比如景山與韓辛畫的一幅毛主席和華國鋒肖像。
話說回來,我學問很可憐。所以我寫《多余的素材》,或者將來果然寫《次要的作品》,都只是撿些別人不在意的邊角料。
我不是一個有資格的作者。我發(fā)表觀點和文章,都是“側著身子”,隨時準備正角色來替換我。我不是個學者。
像易中天那樣,三國歷史隨口講出來,哪個人物都熟悉到家,我絕對沒那本事。真要做學問,得老老實實回到圖書館,讀書、做卡片,是要下大工夫的。
新京報:把三篇談論魯迅的文章結集在一起,其中《笑談大先生》開篇即說魯迅先生長得“好看”,為什么要從“好看”說起呢?用王爾德話說:“惟淺薄之人才不以外表來判斷。”講講你的“以貌論人”。
陳丹青:誰都在以貌取人啊!蔣介石選將領,都先看照片。
畫室——像樣的畫出自破爛地方
新京報:聽說你的畫室也剛剛布置好了,今后有更多的時間畫畫嗎?
陳丹青:天曉得。至少目前媒體還是不肯放過我。
不過我給你講,有好畫室,不能保證畫出好畫。我所有像樣的作品都是破爛地方畫出來的。畫“西藏組畫”時,一個七平方米的爛房間,窗戶都沒有,我蹲在門口畫出來的。我都不記得畫板往哪兒擱。
條件不是很重要。我總是很感動??思{說的話。他說:“你給我一杯水,一個面包,我就給你文學,你給我一支鉛筆,我就給你小說。”我當然很想有個畫室,一個夢,但我得干出活來。
新京報:本月28日在北京酒廠TRA國際畫廊將舉辦你、馬可魯與馮良鴻《紐約三人行》的畫展,展出你們?nèi)松鲜兰o90年代在紐約畫的作品。這次展覽是否意味著自由后的你回歸美術界?
陳丹青:就是大伙兒樂一樂嘛。國內(nèi)對去紐約的畫家還是不太了解,一天到晚衡量你有沒有進主流,好像人活著就為主流。其實我們過著尋常生活,掙錢養(yǎng)家,然后畫畫,真實地活過來。
新京報:你說過:“十四歲那年我臨摹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的素描,有幾張還在。那是我此生畫得最好的畫。十多年后我畫出‘西藏組畫’,才明白少年時代的視覺記憶至關重要。”時間感是你文章的一個線索,嚴守記憶意味著什么?
陳丹青:這是童子的可貴。我經(jīng)常問:你們聽過教堂的童聲合唱嗎?純凈極了!至于記憶,我想人不甘心就活這么短一段時間,多知道以前的事情,生命可能顯得長一些。
至于“向前看”,不就是一座墳等在那兒嗎?
國學——最好的溫度是“溫”
新京報:你女兒八歲去美國讀小學,那邊老師推薦的都是經(jīng)典名著,中學她又選修“但丁”,這又意味著什么?
陳丹青:人家的“國學”沒有斷。我們這兒“國學熱”,正好說明“涼”了太久,現(xiàn)在熱了。但凡“熱”的事物,很快就會冷的,最好的溫度是“溫”的,別太熱,別太冷。阿城告訴我,古代所謂“烹人”,不是把人放進滾燙的油鍋,那油其實是“溫”的,扔進去,漸漸的,人的骨頭啊,肉啊,就爛了,分開了。
新京報:時隔一年半回頭看看對木心的推薦,你覺得有沒有過激之處?
陳丹青:我非??酥?、非??蜌狻⒎浅U疹櫞蠹业纳窠?jīng)。在中國,你推薦了誰,文學到底怎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資格和權力在誰這邊。你說得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根本不是文學圈的人,我沒資格,也沒權力做這件事。權威先生們不吱聲,我很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新京報:你說過,教育的大悲哀,便是偌大的公事永遠流于竊竊私語,止于竊竊私論。對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又何止是教育?
陳丹青:對呀,大家都很世故。當年陳獨秀不是真的和胡適過不去,是主義之爭。
但現(xiàn)在爭論,是真的和你過不去。
有位老先生說得很好,他說,中國可以挑戰(zhàn)人性,但不可以挑戰(zhàn)地位。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所以大家都不太說話,要說也吞吞吐吐,因為大家要面對權力,而不是學術。即使你在體制內(nèi)沒位置,在媒體上有個位置,大家也把它當私屬利益看待,而私屬利益不容挑戰(zhàn)。這是利益化的后果,學問是次要的,是幌子。
圖片——讓東西方名“鬼”相識
新京報:新書里讓人感興趣的除了文字還有不少圖,其中今年元月辦理離校手續(xù)前,你在清華拍攝了一棵小樹,為什么選擇它做第一張照片?
陳丹青:我喜歡那個院子。那是清華人事處、外辦和工資科的院子,至于選它嘛,第一,那是個四合院;第二,這個院子是我出國后第一次進入一個單位,我整整18年沒有進入單位。而一個單位的核心是人事處,這是我很有意思的經(jīng)歷,我會記得它。
新京報:新書中有16個彩版,你試圖將“明四家”的畫與文藝復興同行的并列與對照,想說明什么?
陳丹青:我們一天到晚說東西方文化,我希望具體,尤其藝術,你得聽到、看到,那件作品才是真的。有人問我中國有沒有“文藝復興”,我想,有過,但和意大利不一樣,可我說破嘴皮都沒用啊。你看吧,有圖片在。
此外我參照年代背景:中世紀對照中國哪個朝代?文藝復興又對應哪個朝代?然后我們來看看同樣在十六世紀,一個意大利人、一個中國人,在做些什么。我介紹各種歷史上的“鬼”互相認識。沈周從來沒有機會看一眼達·芬奇,我讓他們在圖片上彼此認識了。
新京報:書中你覺得最有味道的是哪一張照片?
陳丹青:是卡帕1938年拍攝于漢口的照片,我把它放在《師生關系沒有了》后面。
這張照片其實跟文章沒關系,但非常動人。馬路上的警察小孩都在圍觀,緊緊擠在一起,居然挽著手。警察的面相并不很和善,可是小孩子那么自然地牽著警察的手。沒人叫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我看見一種如今已不了解,也不存在的人與人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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