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芻議
在古希臘的神明中,有理智的太陽神阿波羅,它以博大而寧靜的精神維護平衡和適度的宇宙,使之能循規(guī)蹈矩、合理順序地發(fā)展;又有熱烈的酒神底俄尼索斯,它以奔突而酣醉的熱情,創(chuàng)造歡愉而忘我的人生,在宣泄中領(lǐng)略原始生命力的奔放和馳騁。也許西方藝術(shù)理智與熱情的兩極徘徊,蓋源于此。而在東方,兩千五百年前釋迦牟尼于檀林法雨中所飄灑的不染意花,則將至極的情感和至極的理智合而為一,稱為“無緣大悲”。東方藝術(shù)歷來主張冷靜的理智駕馭奔肆的熱情,它的源頭或許正是佛家的悲懷所在。
中國古代文化的文論和畫論,首先所關(guān)注而強調(diào)的,乃是藝術(shù)家主觀情懷和客觀世界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往往超越了一般的反映論,而是主客觀的徹底融合。南朝梁時劉勰于《文心雕龍》中所謂“思理為妙,神與物游”,這“游”字包含著交融、滲透,最后合而為一。劉勰又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搖”字又傳神地描述了人類心理活動的特征。宇宙瞬息萬變,而心靈亦復(fù)在是非、真?zhèn)巍⑸茞骸⒚莱蟆墼髦g判斷、徘徊和選擇。劉勰更進(jìn)一步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藝術(shù)家的多角度“往還”審視,經(jīng)過心靈反復(fù)“吐納”,始能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中國藝術(shù)家所追求的主客觀的統(tǒng)一,乃是如石濤的“山川脫胎于余也.余脫胎于山川也”的境界,乃是莊子夢蝶式的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
然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還不僅于此,中國畫家進(jìn)一步強調(diào)在物我一如的過程中“我”的重要性。東晉顧愷之提出“遷想妙得”的精論,意指“遷想”這種主觀活動,乃是一種關(guān)系到藝術(shù)作品成敗利鈍的移情作用。無“遷想”則無“妙得”,“妙得”是至美盡善的追求,沒有這種追求是談不上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的。
中國的藝術(shù)家豈能陷自己于“心為形役”的蹇促不堪之境?他們要在包容萬有的大化中憑虛御風(fēng),物我兩忘,如蘇東坡之“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這種境界是一種迷失,所迷失者乃是鄙俗的鄉(xiāng)愿、紅塵的煩擾。東晉陸機的《文賦》所謂“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足證詩人作賦、畫家秉筆所藉者是九垓重霄的清逸之氣。這是畫家心靈、智慧、才情的升騰,惟其如此,中國畫家才能超然物表,既能與花鳥同憂樂,又能以奴仆命風(fēng)月,傾東海以為酒,一澆胸中塊壘!
至此,大自然已成詩人、畫家手中之觥爵,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飛羽游鱗,無非胸中憂樂所寄托,遂有杜公“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遂有八大山人“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之畫,遂有屈原寄孤憤于香草,莊周托玄想于大鵬。緣物寄情乃是心物交感和遷想妙得的最后結(jié)果,在宣紙上留下一些痕跡,這痕跡顯然是約略言之,得其仿佛,與心頭所郁勃、所蓄積者相去頗遠(yuǎn),這是中國畫家永遠(yuǎn)無法彌補的遺憾。
中國畫直抒胸臆的快感,來源于它語言的痛快淋漓,來源于假自然陶詠乎我的山川大神般的自信。傅抱石先生曾說:“中國繪畫原本是興奮的,用不著加其他調(diào)劑。”這“興奮”二字,質(zhì)樸之中奧義在焉。中國畫家不能似日本畫家那樣一枝一葉著意描,中國畫家的興奮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不能持續(xù)于苦役般的描畫之中。中國畫是即興神馳的產(chǎn)物,它近乎中國的漢詩,利于言情述懷,鈍于狀物描摹,東、西方詩在其源頭已分道揚鑣,西方有史詩,而漢人只有詩史。司馬遷的《史記》是無韻之《離騷》,然屈原《離騷》則絕非有韻之《史記》。中國的詩雖可佐史,但不可當(dāng)史看,中國畫可寫實但不可以形似求。
中國畫的線是超越了寫實的,以形寫神,要求線條之抑揚頓挫、起伏波磔具寫意性,傾注畫家意匠,使線有獨立審美價值。線條表現(xiàn)力的豐富與中國人審美領(lǐng)域的拓展并行不悖。線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在兩千年歷史進(jìn)程中,已入高雅美奐之境。筆墨的含意則與線條相近,而且墨的地位從屬于筆,這已是定論,筆可說是線的別稱。中國畫的線乃是天生麗質(zhì)不假脂粉的美人,而墨分五色之說則更表明:在中國畫家看來,墨的黑色包容了絢麗的自然。這種特有的認(rèn)識,使中國畫一直以水墨為大廈之棟梁,這與西方后期印象派之以色彩為雄殿之基礎(chǔ),南轅而北轍。必強自己所不能,無異于用短舍長。有人于水墨畫上施以莫奈之色彩或雷諾阿之光影,恕我不敏,豈能茍同。
近四十年來,于中國畫領(lǐng)域,我的所有奮斗,目的在于取精用宏、畢力平險,推動中國畫這碩大無朋的列車前進(jìn),這種前進(jìn)是在民族繪畫發(fā)展軌道上的漸進(jìn),而不圖革命性的突變。二十世紀(jì)初葉以還,至今九十余年,關(guān)于中國畫如何鼎新之爭論,無休無止:康有為、陳獨秀猶止皮觀;蔡元培則如趙括談兵;徐悲鴻卓犖有成;而傅抱石鞭笞時論,最稱淋漓。他說:“還有大倡中西繪畫結(jié)婚的論者,真是笑話,結(jié)婚不結(jié)婚,現(xiàn)在無從測斷,至于訂婚,恐怕在三百年以后,我們不妨說近一點。”
在中國畫前進(jìn)的道路上,沒有終南捷徑,偉大的文化就是一座崇山,只有拾級而上,別無選擇。于纜車上所見,只是浮光掠影的山色,經(jīng)過泰山十八盤的攀登,才能到達(dá)光明頂,才能有“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人浩歌。
在中國畫的源頭,在崇嶺險之上,鐫刻著八個輝煌的大字,曰:博大、空明、雄渾、典雅,這就是中畫生命之樹長青而歷萬劫不衰的終極追求。
中國書法芻議
甲骨文為中國文字之濫觴,或亦中國書法之源頭。周秦之世,文字象形意味減少,筆畫日趨簡化,由象形趨向符號。大篆解體,小篆及古隸流布,在此過程中,人類審美意識的注入,書法之初祖出焉。《虢季子白盤》、《散氏盤》、《石鼓文》為大篆典范,結(jié)體之精美絕倫無以復(fù)加。至漢魏六朝碑刻,書法面貌的變幻,直如屈子所描述之諸神來降:“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名碑不可勝數(shù):開闔偉岸如《石門銘》、《石門頌》;古拙天籟如《爨寶子》、《爨龍顏》;渾雅樸茂如《瘞鶴銘》、《鄭文公》,真可謂石破天驚,蔚為大觀。此時之碑銘略如古希臘之雕刻,永為后世楷模,成為古典文化的源頭活水。
宋姜夔之《續(xù)書譜》、清康有為之《廣藝舟雙楫》,對書史持揚魏貶唐之見。于貶唐,可謂偏見;而于揚魏,豈無精論?康有為以魏碑比江漢游女之風(fēng)詩、漢魏兒童之謠諺,此說甚是。而以為“歐虞褚薛筆法雖未盡亡,然澆淳散樸,古意已漓。而顏柳迭奏,澌滅盡矣!”此評則偏甚矣。茍無鐘繇羲獻(xiàn),豈有顏柳?茍無顏柳,何來蘇黃米蔡?歷史長河不可割裂,詩史亦不可有漢魏風(fēng)謠而無唐宋近體。唐孫過庭《書譜》所謂“何必易雕宮于穴處,反玉輅于椎輪者乎?”“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是書論中持平之見。世傳晉人重韻、唐人重法、宋人重意,韻、法、意之側(cè)重,時代使然,正不必評其甲乙。以此觀念論元、明、清之書法,亦不必如包世臣之重碑輕帖,似乎碑學(xué)之興,方足挽狂瀾于既倒;更不必如傅青主之欲置趙孟于死地而后快。詩壇、書壇、畫壇之相互諤諤,自古已然,非今日始。倘非偏見,即為“好蔽美而稱惡”之陋習(xí)。便以趙孟而言,其文采風(fēng)流所被,數(shù)百年間云集而景從,使我想起“山到成名畢竟高”之俗語,并不以趙氏為宋朝貳臣而因人廢言。重碑貶帖之說固有深旨奧義在,固有大手筆如鄧石如、何紹基、伊秉綬在,然而并不能因此陷帖學(xué)于萬劫不復(fù)之地。
中國文字六義中有“象形”一說,而“書畫同源”歷來被奉為圭臬。書畫之工具相同,此同源之一證;用筆道理相通,此同源之二證。最重要的是,書畫線條之奧秘源自宇宙萬物之變幻,中國書法家歷二千年孜孜的努力,將目之所察、心之所悟一一收入筆底,在點劃中將宇宙萬有之生滅、榮衰、運轉(zhuǎn)、排列、輕重、長短、厚薄、濃淡、方圓、利鈍、疾緩高度抽象,使全人類的文字產(chǎn)生了一枝獨秀的有情世界,在符號和造型之間有感情蕩漾的廣闊天地,人們往往以大自然之變幻狀書法之奇美,鐘繇如“云鵠游天”、王羲之如“虎臥鳳闕、龍躍天門”晉衛(wèi)夫人有《筆陣圖》,以萬歲枯藤比垂筆,以高峰墜石喻點筆;孫過庭在《書譜》中更云:“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dǎo)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真浩浩乎氣彌六合、雷霆萬鈞之論矣。中國藝論,駢文神韻,藻飾紛陳,但求心悟,不欲實證,真知灼見,若隱若現(xiàn),此中國形而上學(xué)之長處,亦其短處。然用長舍短于中國書畫,斯亦足矣。
書法家的實踐為畫家鋪平道路,在用筆上遙遙領(lǐng)先。東晉王羲之《題筆陣圖后》已將用筆變化比之用兵謀略,這在同時代顧愷之的春蠶吐絲描中,似乎尚未見端倪。當(dāng)懷素“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時,吳道子也做到了“當(dāng)其下手風(fēng)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然而吳道子的莼葉描,比之狂草尚有距離,至南宋梁楷始以狂草入畫。畫家的悟性往往晚于書法家數(shù)百年之遙,這種情況宋元之后結(jié)束,書家與畫家兩位一體,更進(jìn)一步推動了中國書畫線條的前進(jìn)。
中國書論中的“屋漏痕”一詞見諸唐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中一段顏真卿與懷素的對話。顏真卿盛贊懷素用筆,以為積點成線力透紙背之“屋漏痕”,懷素有之矣,較懷素老師鄔彤內(nèi)含堅質(zhì)而富彈性的“折釵股”為勝。先師可染先生對“屋漏痕”情有獨鐘,非徒然也。書論中尚有“錐劃沙”,言用筆之中鋒渾圓;“印印泥”,謂筆力之沉著均衡;“坼壁”,言筆勢之無矯造,這些名詞也無非是大自然現(xiàn)象的啟示。
中國畫家正是運用這些來自大自然的抽象的線條構(gòu)筑自己的世界。宋元之后優(yōu)秀的畫家無一不是優(yōu)秀的書法家,而對線條把握能力的高低、運用線條傳神造勢、以達(dá)氣韻生動之境的本領(lǐng),成了衡量藝術(shù)家高低雅俗的極則。
少年時廁身恩師可染先生門墻,聆聽教誨,耳目頓明,宛坐三生石上,頗悟前因。先生每教執(zhí)筆運行,務(wù)求凝重徐緩,不尚浮滑飄忽。匆匆三十年彈指一揮,恩師已為陳人,而言猶在耳,豈可忘心?又憶先生云:近代以還,畫壇線條能過關(guān)者未必有十人。先生未言其詳,十人云者,寬約而言,非為定數(shù)。嗟夫,學(xué)藝之難若斯。然則高峰已見,惟懷糈計程而上,余其勉旃!
書畫同源解
書與畫,同質(zhì)而異體也。畫家觀嘉陵江,則見其波涌濤起,寫其狀貌、追其神髓;書家懷素夜聞嘉陵江濤聲,則于狀貌之外,得其體勢;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天地低昂;張旭觀其風(fēng)韻,神入霜毫。
莽莽天宇、恢恢地輪,一切有形有影、有聲有色的萬象,都是書法家匠心的依據(jù)、創(chuàng)造的源泉,當(dāng)然也是畫家創(chuàng)造的源泉。大自然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天上的云走霞飛、地上的山聳泉注;植物的抽絲吐綠、動物的奔突潛藏;朝輝夕陰、風(fēng)雨雪霰,都是順乎宇宙大智慧,都含有著和諧的本性。而和諧正是天地大美的內(nèi)核。書、畫家觀察之、體味之、神會之,形諸筆墨,畫家乃有筆底幻化萬象,書家乃有毫穎競走龍蛇。書畫同源,依我看,不是甲骨記事,不是文字象形,這“源”是指本源,指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最本質(zhì)的源——自然,它是天地不言的大美所在。
書法注重氣勢之美、意態(tài)之美、韻律之美,可說是真正的抽象派藝術(shù)。中國繪畫是充分運用書法藝術(shù)這種抽象手段的。書法的用筆是中國畫造型的語言,離開了書法的用筆,就很難言中國畫。書法家的感悟,直接影響著畫家,書論正是畫家用筆的基礎(chǔ)教材。從而,中國畫本身帶上了強烈的書法趣味,國畫的線條、墨韻,處處都透露著抽象之美,它有著獨立的審美價值。也就是說即使離開了物象,單獨地欣賞一筆一劃、一點一塊,都使人怡然有得、心醉神迷。
“書畫同源”是中國書畫家的獨得之秘,它的內(nèi)涵幽遠(yuǎn)深邃,它使中國的書法和繪畫自立于世界藝術(shù)之林,“中國之睿智運于虛,外國之聰明寄于實”(左宗棠語)。證之書畫,斯稱至言。
意在筆先
“全馬在胸”、“胸有成竹”、“胸有丘壑”皆中國畫家之家常語。殊不知語淺意深,此正中、西繪畫之分野處。中國山水畫家必使萬象森羅于胸次、云影天光浮動于靈臺,然后放筆直取,了無掛礙。其寫竹,豈能“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知所去向,拂云擎日、風(fēng)雨晴晦、向背陰陽皆在腕底。此所謂“追出胸中之畫”也,宋代文與可、清代鄭板橋有之矣。
寫生,依物描摹也;寫真,寫物外形也;傳神,得物內(nèi)質(zhì)也。此中高低,依次順進(jìn)。古往今來,中國畫家凡稱大家作手,無不于此痛苦磨礪,然后舍棄目前對象,追寫心悟所得。畫史于此,述焉甚多。
南宋曾無疑對草蟲籠而觀之,伏而察之,至下筆時“不知我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北宋易元吉觀花鳥,池以蓄之,鑿窗窺之,入萬守山百余里與猿獐友,然后下筆有神。北宋李伯時于御廄觀馬,專心致志,不分晨昏,人欲與語,忽乎忘言。時人贊之:“下筆生馬如破竹。”豈是偶得?中國山水畫家“不行萬里,無以作畫”。五代荊浩入太行山寫松萬本,始得凌霜傲雪之姿。石濤“搜盡奇峰”之后,始呼人“試看筆從煙中過”、始自許“漫將一硯梨花雨,潑濕黃山幾段云”。齊白石以細(xì)木工之眼力,知草蟲禽鳥纖毫,潑墨披紛,非無根基。徐悲鴻寫雄獅駿驥,畫稿累百千,毛鬣風(fēng)動,勢所必然,其間歷程,甘苦自知。
而對浮光掠影、不欲追索者,畫史輒嘲諷之。東坡居士曾載一故實:有藏家杜某曝畫,其中戴嵩畫牛,最所珍愛。牧童觀后,拊掌嗤之曰:“牛斗,搐尾股里,而今昂尾以斗,謬哉!”五代黃筌畫飛鳥,脖、腿皆伸,有識者謂:“縮脖必伸腿,縮腿必伸脖,豈有俱伸者?”黃筌始如夢醒。宋徽宗命宮中畫師寫孔雀升墩,徽宗笑謂:“錯矣。”越數(shù)日,畫師猶不知所錯,徽宗曰:“孔雀升高,必先舉左。”而畫上舉右,眾皆嘆服。
先師可染先生曾語余云:中國畫家對客觀萬象必于全部透徹諳熟、深刻理解于胸次,方始磨墨。而磨墨時之欣慰,惟個中人知,磨墨乃至高享受,乃造化在手之遄飛逸興,最后是“白紙對青天”,遠(yuǎn)離物象之時正接近意匠時也。
用筆快慢之間
談到中國畫用筆的快慢,這其中實在有大學(xué)問在。李可染強調(diào)用筆慢一點,我想他的意思不僅僅講的是單位時間內(nèi)走筆的長度,他是在強調(diào)一種至關(guān)重要的觀念,即在畫面上出現(xiàn)的每一根線條、每一片墨色都是在自己心智和神經(jīng)的把握下出現(xiàn)的,而這種把握的精審度有如帕格尼尼之于小提琴,他琴弦上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心靈的顫動、感情的流瀉,沒有飄忽而浮游的、麻木不仁的任何聲調(diào)。可染先生也十分類似那些偉大的作曲家,不會發(fā)生和聲、對位的疵瑕,盡管我們知道有的音樂天才有時故意疏忽這些,造成蓬首垢面、不掩國色的效果。但可染先生決不如此,他甚至不惜命裱畫的高手挖去任何的令他不滿的部分,重新再來。可染先生用筆凝重沉穩(wěn)、節(jié)節(jié)推進(jìn),宛如艨艟之溯逆水,使我深深體會到什么叫做刻入縑素、什么叫做“屋漏痕”。他的線條既出,則如鼎鼐之立廟堂,則如金剛杵之撐天地,有不可言狀之體勢。淺識者往往看到可染先生畫面的繁密濃翳處,其實那在明處的幾筆要言不繁的線條,最是令人神往,久久不愿移目,那“言簡而不疏、旨深而不晦”(陳驥《文則》)的精神所在,正是可染先生“知白守黑”的目標(biāo)。可染先生常對我提起倫勃朗,他說倫勃朗畫面亮的部分不會超過三分之一,而暗的部分又豐富異常。“密處可以走馬,疏處不使透風(fēng)”是可染先生畢生恪守力行的黃賓虹的遺教,這比“密處不使透風(fēng),疏處可以走馬”的論說是深入一層了。可染先生的線條所以行筆不快,是他在精微地構(gòu)筑他理想的大廈,這其間固有風(fēng)動的才情,更有深邃的理性。
然而,用筆緩慢而健拔,并不是中國畫線條審美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李可染所反對的用筆之“快”,那是由于漫不經(jīng)心而造成的線條麻痹,言之無物,面目可憎。倘若用筆迅捷,而又能力透紙背,神采奕然,那么蘇東坡所稱贊吳道子的“當(dāng)其下手風(fēng)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便可認(rèn)為是中國畫線條審美的另一片領(lǐng)域,這里我們舉傅抱石為例,最有說服力。茍使傅抱石手提山馬筆,如可染先生節(jié)節(jié)推進(jìn),那么美術(shù)史上就不會有傅抱石了。抱石先生手持酒杯,微醺之中朦朧看到天光云影、山岳林莽,放筆直取,勢不可遏。他的狀態(tài)有些類似懷素的“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理性對于傅抱石是潛在的、不可見的,完全溶化在他跌宕豪縱的情緒之中,然而和可染先生一樣高明的地方在于畫面的清新華滋,了無渣滓。這對于中國畫領(lǐng)域的后之來者,無疑有極大的教益。倘若你的氣力和功夫,連尺紙片幅都無法顧及,致使畫面垢漬斑駁,令人望而生厭,那么,我想,你還沒有跨進(jìn)中國畫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