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任生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藝旅紀程》2005年肆月·總第1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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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仃先生并不寬敞的畫室,四壁粉墻,墨香宜人,樸素至極。先生的畫案前,置一北方鄉(xiāng)間常見的桑柳木大圈椅,體量恢宏,很有氣勢;白茬兒木質本色,久用之,表層自然光亮;結構鉚部,鐵工加固,紅銹斑斕;感覺敦實、樸拙、素潔而親切。想來,先生作畫間隙稍事休息之時,就坐在這把椅上。
先生極為珍視時間,但接待來客真摯熱忱,言語不多,諄諄善誘,從無倦意。小小的客廳中,墻上掛的,架上擺的,大多是先生外出寫生之際采集的民族民間藝術珍品:儺具、印花布、布老虎、陶豬、竹笠、紙燈籠、青魚瓷盤、土罐等滿目琳瑯,處處珠璣。先生就生活工作在這樣一個民眾創(chuàng)造的清新、健康、質樸、有生命力的民間藝術氛圍中。
我每次來看望先生,總是抓緊時間瀏覽臺案幾架,看看調換了什么,增添了什么。我常從先生對某些民間藝術品陳列位置的變化上,琢磨先生的品位,并以此作為自己下一步搜集與研究工作中審美趣味的標準。
說來久遠了,四十年前的事,記憶還是那樣清新。先生進城時穿著灰土布中山制服,持民間印染藍花布包著的教材和示范作品來授課。午間,以白布手帕中的三只芝麻燒餅充饑。先生是樸素平易的,親切中透出一種對藝術熾熱的情感和對工作極其嚴肅認真的精神。
先生說過: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和熱愛人民的藝術是分不開的。
對于民族民間藝術,先生涉獵很廣。先生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注意我國的民間文化。之后,先生關注民居窯洞建筑、家具、植物莖桿編結、土紡土織、十字挑繡補花、皮影、剪紙、木版槧刻、地方漆木制品、玻璃制風俗畫、鄉(xiāng)土耍貨、土陶及燒土制品,以及舟船車馬運載工具用物。先生主張從民間藝術作品造型裝飾中,研究功能、美感以及其所表現(xiàn)的地方的、民族的特色和制造者個人的獨創(chuàng)性,更要注意研究發(fā)展工藝美術、工業(yè)設計帶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
對于民族民間藝術,先生是從民族新文化建設著眼的。他強調民間藝術應從社會學、民俗學尋覓根據,結合生活史去調查研究,在普查基礎上,云集民藝作品,進行排比篩選,讓藝術品以自己的語言,直接、豐富、生動地感染人們;同時,關注學習研究體會,關注民間歷史考證和藝術規(guī)律的剖析諸多領域,整體、同步、高層次、立體地展開工作。先生始終帶著情感和睿敏的藝術直覺把握鑒賞,思索判斷,有選擇地吸收和消化營養(yǎng)素,以其促進美術事業(yè)新的生機。
先生曾先后兩次主持工藝美術教育工作。他一貫強調民間藝術是工藝美術之根,或者說是造型藝術之根。先生歷史地分析了“宮廷藝術”、為宗教服務的藝術、工匠藝術和普通勞動者的民間藝術的區(qū)別,鮮明地指出了根的重要戰(zhàn)略意義,期待著喚起更多的民眾共同奮斗。多年來,先生在各種場合多次引證魯迅先生關于新年花紙、民間年畫、民間玩具的精辟見解,說明我國在文學、戲劇方面,在理論上早就解決了的問題,于美術界仍是朦朦朧朧。先生尖銳地指出,學人的朦朧,遠比民眾的朦朧和民間藝術品進不了博物館更帶有悲劇色彩!
先生以自身的行動、自己的趣味、自己的作品,推動了一批批青年朋友走向生活,走向民間藝術。先生強調:對于民間藝術,鉆得越深就會佩服得越深。
近年來,先生特別關心農民制作的新風俗畫。金山農民畫展,先生竟然一連看了三遍!
由于積習、偏見、審美趣味的狹窄,真正的民間藝術往往如璞玉一般不為人識。先生為此而焦慮。他深深盼望有更多的志士參與搜集、研究和搶救民間藝術。
多年來,先生一直在潛心研究西方藝術諸流派中堪稱大手筆的藝術作品和藝術發(fā)展軌跡;但是,先生把更多的精力和興趣投向了中國的民間藝術。許多人私下說,先生在引導著一個默默無聲的、一定范圍的、群眾性的民間藝術運動。
先生已近九十高齡,仍然精神健旺,步履穩(wěn)健,上山下鄉(xiāng),寫生采風,同時不忘采擷與研究民間藝術。“根,在祖國大地上;根,在民間藝術中。藝術為祖國,藝術為老百姓”,先
生不止一次這樣說過。
先生的藝術思想、創(chuàng)作生活和治學業(yè)績,不僅影響了我們這建國后第一代,如今已是古
稀之年的老學生,也影響著比我們更年輕的一些朋友。
黎巴嫩詩人、畫家紀伯倫詩云:
“撒下一粒種子,大地會給你一朵花。”
先生,撒下的是一片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