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紹振
石虎先生,以畫師之尊,倡議漢詩『字思維』之說,初聞并置美學(xué),即感震驚,又似猛省。及讀先生之文,神思飛越,瀟灑飄逸。恍兮惚兮,似幻似真,壺奧迷蒙,筆意淋漓,其浩然之氣中有鏡花水月,玲瓏湊泊之妙,文外之旨,韻外之致,如奇峰橫空出世,如天馬之行空凌虛,其形而上者,于不可言處見精神;其形而下者,于不可說處見功力。 ??
先生厭言西哲,然先生之畫,熔中外于一爐,化前衛(wèi)與傳統(tǒng)于尺幅之間。筆走龍蛇,意蘊玄機,神不為形拘,形不為物役。筆墨線條色塊猝然遇合,偶然之處有必然,神與物游,在有心與無意之間,雖先生重操筆墨,似亦不能復(fù)得也。 ??
先生有大氣魄,大手筆,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發(fā)于其畫,仰之者遍及海內(nèi)外,然于其文,似禪非禪,似道非道,其大徹大悟,大勇大識,則驚者與疑者甚 。蓋與五四以來詩論家比之,其才以神韻奪人,而不以理氣取勝,雖亞里士多德之邏輯亦難以羈勒,故不當(dāng)以學(xué)院文章讀之。不與西方語文相較,不與先生之詩作互文闡釋,不能與先生神會也。 ??
僻居海隅,幸得先生近作《石虎詩抄》,展讀之,撫愛之,沉思之,時有醍醐灌頂之樂,時遭當(dāng)頭棒喝之惑。間有所悟,忽有所疑,于不求甚解處,似有頓悟,此讀書之真快樂也。 ??
『字思維』之說,與五四以來輸入的語言學(xué),似有迎頭相撞之勢。目前已經(jīng)成為共識的語言學(xué)原理確認(rèn)語言是一種聲音符號,語言乃是思維的根本。人類與動物的區(qū)別以馬克思的原理而言,乃是能夠制造工具,而且能有目的地勞動。這個學(xué)說,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水平,但是,并不完美。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材料,說是有海龜類動物,佯仰于海底或礁石,待有貝殼類來俯者,乃以蹼取石擊而食之。后來的語言學(xué)說則主張,人與動物最根本的區(qū)別,乃是人類有語言作象征符號交流思想情感。其實,這個說法也可能是不完善的。文獻記載,孔門弟子公冶長能解鳥語,且猿啼蟲鳴,其悲歡哀樂,雖不如人心之精致,然聲息之溝通,有目共睹。 ??
歐洲人、印度人,語同源,屬印歐語系,其語言復(fù)雜在聲音之變。名詞有性數(shù)格之變,俄語名詞多到六格,德語則有四格,且有陰陽性、單復(fù)數(shù);動詞有人稱時態(tài)之分,語氣有真實與虛擬之別,其奧妙皆在語音形態(tài)之間,其名詞之前綴,冠詞之陰性、陽性,動詞之過去未來、進行完成,皆有法度,而法度皆依語音之微妙變幻為統(tǒng)一整體,不得有絲毫齟齬。 ??
文字不過是記錄聲音之符號而已。 ??
文臣屬于聲,字可以改,而聲不可亂也。
西人語言,除歷史遺留之音形脫節(jié)少數(shù)例外,文字皆賴聲音而存,以聲音為生命,而以何種文字符號為記,與聲音無涉。故同為斯拉夫人,波蘭、捷克、塞爾維亞人以拉丁字母為文,而俄語則從教會斯拉夫文字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俄語文字,未見其語言之民族特性有所窒息。同屬日耳曼語族,英語、德語,與屬拉丁語之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羅馬尼亞語等,并取拉丁字母為文,亦不見其有礙于思維之精密。然吾漢語則不然,聲與文混為一體,微妙盡在筆畫之間,一點、一鉤之異,音義盡殊,筆畫與語義,如氣與氧化合為水,不可分割。 ??
五四先賢不察于此,以西文準(zhǔn)則推之,誤以為水乳分離,唾手可得,遂有保聲易文之說,發(fā)出廢除漢字之豪言。此后漢字拉丁化之論,不絕于耳,魯迅浩嘆童稚識字之難,毛澤東為普及文化計,皆有意于漢字改革。五十年代有文字改革政府機構(gòu)之設(shè),漢字拉丁化之議,遂從學(xué)術(shù)自由探討,幾成行政規(guī)范,大雅學(xué)人皆望風(fēng)而從,獨北京大學(xué)唐蘭教授力排眾議,雖陷于孤立,然八十年來之實踐,終于證明,漢字不能為拼音所代替,只留下《漢語拼音方案》,與軍閥時代之《國語注音符號》,統(tǒng)一語音則可,改革漢字則難于行蜀道。歷史不可抗拒,人力無法回天。 ??
原因何在? ??
拉丁、斯拉夫、日耳曼人語多音節(jié),聲音多變幻之空間,時態(tài)、性、數(shù)、格借多變而不致雷同,于不同處求其語法、詞法之從屬性統(tǒng)一,于細微處曲盡其妙。語言如此,思維亦然,故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之邏輯學(xué)有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其核心乃同一律,矛盾、排中不過是防止違反同一律的規(guī)范。故西人之思密,呈線性。而吾漢人若單憑語音則易滋混淆。漢語之音雖從單音發(fā)展到雙音節(jié)為主,然其利用率,單音節(jié)仍有相當(dāng)比重。漢人之思維,漢字之妙用,其筆畫常與繪畫通,所謂書畫同源,毛筆性能,剛?cè)嵯酀?,書畫皆可勝任,而西人鵝毛與刷子異曲不能同工也。故中國畫家言,妙在“疏可走馬,密不透風(fēng)”,其實文意何嘗有異?可實,可玄,水乳交融,可意會不可言傳,心領(lǐng)神會,心照不宣,言不盡意,意在言外,言有竟而意無窮,“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不賴漢字之形則不能達意。 ??
西人原始文字本為象形,或象物形,或象人形,后形與意脫離,轉(zhuǎn)化為拼音字母;我漢字始亦象形,形之圖式化符號化組合,形與聲呈浮動性組合,形聲會意,變幻無窮。惟其“會意”,乃有大自由。
先生不為漢字形而下之表面現(xiàn)象所拘,強調(diào)字象非物象,字象與物象皆有“形意義廣延”,起初不僅始于物,且發(fā)于心,其止亦不止于物,而終于道。(《字象篇》)。從這個意義上,先生提出:“字象是漢字的靈魂”,“是一個大于認(rèn)知的世界”,其廣延的心理自由使得感性字象具有思維功能。故漢字可以綜合音象、物象,達于抽象而不脫離形象,蘊于形象而升華為抽象。文從語始,音不盡用,漢人即便口語交談,亦難以脫離文字,其語音之 格難通處,常伴以字形之解釋。人名、路名,僅憑字音往往難以溝通,必以偏旁筆劃相告。若非語言學(xué)家,讀白字滔滔者天下皆是,其于為文,每每文采華瞻,錦貝燦然。用之為文者,常難以誦之于口也。故西人之imagism,五四時期胡適譯為“影象派”,流于表成之感覺,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日后為“意象派”所代替。其原因在于,象中有意,象中有聲,二象盡在字中。西方詩論家所說的“意象思維”,與先生所說“字思維”,遙遙相對,息息相通。 ??
然先生強調(diào)漢人不同于西人之處,乃在文字之超越語音,在西人以心中有意象即足矣,而在中國非文字不足以正其果。故先生曰:字象思維是“絕對的”,而字音與字意僅僅是字象的“外部屬性”。(《論字思維》)此言雖有絕對化之嫌,然于漢字之特質(zhì),尤其是其超越聲音的“非言說性”,有切中肯棨之妙。 ??
先生主張之精髓,不完全在單個之文字,且在字與字之間。
?爾木貞貞 樸樸不音 勻勻迭面 帆語舟心 有女名蝶 月樂舞鄉(xiāng) 手扇之邀 應(yīng)而魂惶 魅盼仙娜 風(fēng)沁火襲 若朵晴丹 倩魂永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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