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財

他是部落頭目，不會識譜的素人歌手，他只為山林唱歌

文/邢人儼

第22屆臺灣金曲獎上，林廣財以一張2010年制作的排灣族歌謠專輯獲得最佳原住民語歌手獎。繼胡德夫、云力思之后，臺灣原住民團體飛魚云豹音樂工團里又多了一位獲得金曲獎的原住民歌者。

對于49歲的林廣財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個人專輯、上電視、拿獎。當(dāng)他走上臺，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很緊張”時，這位戴著雄鷹翅羽頭飾、身穿華麗繡珠外套的排灣族部落頭目似乎還沒適應(yīng)這樣的場面。當(dāng)晚的焦點是周杰倫和莫文蔚。他知道周杰倫，但沒聽過他的歌；他也會唱流行音樂，但仍停留在羅大佑的早期作品里。

他的聲音來自山林，唱的都是一些沒有文字記載、口口相傳的排灣族歌謠、古調(diào)。即使在他這個年紀，會用母語唱這些古謠的人也越來越少。

“他演繹的古調(diào)，保留著部落草木煙火的氣息，保留著思之久遠的祖靈之光，也保留著面對現(xiàn)實的滄桑與沉重。”有人這樣描述。

【從部落到林班】

父親是部落頭目，家里經(jīng)常有族人過來走動，林廣財小時候的記憶里都是母語歌謠。他的父母都是優(yōu)秀的歌手，“在部落里，不敢說他們是最會唱的，但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會唱。”尤其是辛苦養(yǎng)家的父親，每晚都要躺在床上唱幾首歌才能睡去，“他中氣足，唱得比我好。”

排灣族發(fā)源于大武山，據(jù)說那里是離太陽很近的地方。族人生活在山腰，用石板搭建房子，在自家的小米田里種植小米、紅藜和芋頭。部落里狩獵文化盛行，獵人在山上獵到山豬、水鹿，會召集部落青年抬到頭目家中分給族人。排灣族習(xí)慣避開烈日，早出晚歸，平時沒有其他娛樂。夜晚，篝火升起，族人會聚在一起交換工作心得，有人吟唱古謠，有人附和。

輾轉(zhuǎn)幾次由山林到平地生活后，念國中的林廣財再次回到部落。父親做了林班的工頭，林廣財便隨父親上山工作。林班是林務(wù)局當(dāng)年劃定森林界線的單位，為保護臺灣原生樹種，政府雇傭部落青年到山林里工作，整地、種樹、除草。

林班的生活是乏味的。早起上山，午間回工寮避烈日，等到夜幕降臨，山里氣溫驟降，一班十幾個部落青年圍著烤火，每人吟唱一句，湊在一起就是思鄉(xiāng)的林班歌。

這些部落青年后來到都市求學(xué)、工作，又把林班歌帶到了都市。“背上行囊加上一袋白米，就去臺北了。到了臺北，找一位較年長的族人投靠，用白米換得一席睡覺之地。”

“比如‘流浪者之歌’，都是大我10歲以上的原住民初次到都市打工的經(jīng)歷。他們父母那一輩的原住民對漢語不太熟悉，就說，哎呀，你現(xiàn)在長大了，可以去流浪了，其實是說你可以去工作了。” 林廣財說。

狩獵文化逐漸瓦解后，部落青年離開山林，來到都市謀生。70年代的林班歌《珍重》里這樣唱道：“我的爸爸媽媽叫我去流浪，一面走路一面掉眼淚，流浪到哪里，流浪到臺北……”

【古調(diào)重生】

2000年，滾石唱片出版過一張臺灣原住民歌手的精選集《原浪潮》，其中收錄了泰雅族女歌手云力思的《泰雅古訓(xùn)》，以及林廣財用排灣母語唱的《來甦》。

《來甦》原是屏東瑪家村白麓部落的即興歌謠，直接從排灣母語翻譯而來，幾百年來從未在部落失傳過。“我問過我母親，什么時候?qū)W會唱這首歌，她說從小就會唱，她也問過她的母親什么時候有這首歌，很早以前就有了。”

《來甦》成了林廣財?shù)某擅犃艘磺Ф啾椤Ｕ沁@首歌，讓他遇到了后來的專輯制作人荒井壯一郎。兩人相識于2009年。一年后，年輕的日籍打擊樂手聽過林廣財版本的《來甦》，決定為他制作一張專輯。

林廣財曾錄過一些歌謠，后來卡帶被大雨淋壞了。2000年，他開始重新收集這些歌謠。重新編曲、演唱的11首歌收錄進了林廣財?shù)膫€人專輯中，其中既有“古調(diào)三部曲”，也有被多次翻唱的《涼山情歌》——這是林廣財父親的同學(xué)羅萬斗三十多年前寫的歌，早年被國民黨救國團用過。

“排灣族工作時很嚴謹，以前挨得很近的兩座山，山上勞動的男女會分別排開隊伍上下山。男女是分開的，雙方只能在山上互唱情歌。男生會唱工作歌給女生聽，勞動的時候才唱，有一點點色，但能激勵男生勞動的熱情。”

在專輯錄制的過程中，林廣財拉上了眾多親朋好友。古調(diào)部分的和聲都是由族人完成，他還拉上了自己的母親。“母親七十多歲，錄制專輯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很久沒唱歌了，我讓她唱的時候，她的喉嚨里含著一口痰，一邊縫衣服一邊唱。”

“進錄音室的那幾天，很多心情在心里轉(zhuǎn)。對臺北的熟悉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陌生，對于山上的孩子來說，不管待了多久，都市還是比不上山林的擁抱。尤其在唱古調(diào)的時候，會格外小心，不管是詞的發(fā)音還是轉(zhuǎn)音，都是依照老人家教的唱法。”

【飛魚云豹】

“9·21”地震后，胡德夫、云力思、林廣財?shù)热艘黄鸪闪⒘孙w魚云豹音樂工團。成立時，他們正作為服務(wù)原住民的“部落工作隊”義工在南投仁愛鄉(xiāng)原住民部落救災(zāi)。離開之前，他們在距離部落60公里的空地上辦了一個演唱會。一把大提琴、幾個麥克風(fēng)、一個音響監(jiān)聽就是演唱會的全部設(shè)備。幾百號村莊族人聚集過來，云力思唱了《泰雅古訓(xùn)》，林廣財唱了《來甦》。

那次演唱會的現(xiàn)場錄音被制作成了唱片，取名《黑暗之心》，用紙板包起來在臺北街頭售賣。唱片賣得很好，賺來的2000萬臺幣，全部用于原住民事務(wù)。

林廣財開始與云力思一起到處演出。他們?yōu)樵∶窭先丝棽剂x賣演唱古調(diào)，一位唱片公司的總經(jīng)理甚至爬到燈架上看他們的演出。

2006年，胡德夫在第17屆金曲獎上收獲了最佳年度歌曲等多項大獎。2009年，云力思的首張個人專輯《GaGa》，獲得了第20屆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歌手獎。林廣財對于兩位“飛魚云豹”老友的印象是：“胡德夫早期喜歡唱英文歌，他的風(fēng)格非常獨特，他在臺上只要有一架鋼琴，世界就是他的”，“云力思說話輕聲細語，又這么嬌小，實在沒法想象她的爆發(fā)力，她飆高音時的聲音很飽滿”。

這次輪到了林廣財。得知他入圍金曲獎，云力思比林廣財還緊張，她對林廣財說，“你放心吧，一定會得獎的。”

母親和表姐特意為他繡了一件新外套，上面是百步蛇、太陽、甕等象征部落頭目的圖騰，看起來異常隆重，卻是以前排灣族的日常打扮。有人問林廣財，你要帶誰走星光大道，林廣財回答，“媽媽。”出發(fā)前兩天，母親開始緊張，這是母子倆第一次上電視。約好第二天早晨9點出發(fā)，5點不到母親就拍醒睡在地板上的林廣財。半拖半拉之下，林廣財把羞澀的母親帶到了金曲獎的現(xiàn)場，并在臺上對她說了“謝謝”。

“我沒有上臺領(lǐng)過獎。”林廣財說。

那個舞臺不再是當(dāng)年的山林，那里充斥著各種時髦的流行歌曲，連他也忍不住感嘆“流行歌真的好聽”。有一天，他終于下了決心，把音響送人、不在車里開廣播，以保護自己心里的古調(diào)不受現(xiàn)代誘惑的干擾。

有些改變卻難以抗拒。拍照時，他拿出準備好的一件排灣頭目馬夾罩在T恤外面，擺出一副眺望遠方的首領(lǐng)姿態(tài)，拍完照，又脫下來悄悄收好。他坐在星巴克里打手機、喝拿鐵，跟城市人沒有任何區(qū)別。更重要的是，他的爸爸靠唱歌入睡，而他已經(jīng)不會唱得那么頻繁了，“現(xiàn)在是看電視，不看電視睡不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