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到一個朋友家吃飯,我?guī)ヒ黄亢咸禺a(chǎn)的佳釀,潔白透亮的葫蘆瓷瓶,飄著兩條大紅的腰帶,確是喜洋洋的節(jié)日禮品。我那朋友是品酒的里手,剛瞥見酒瓶,便驚喜起來:“呵!白沙液,多年未嘗到了,你哪里搞來的?”
“我剛從湖南回來。”
“在北方住慣了,湖南的冬天不好過吧,室內(nèi)無暖氣夠你凍的!”
“老皇歷,賓館里的暖氣溫度可高呢,我在室內(nèi)穿件毛衣都嫌熱,作起畫來緊張時只穿襯衣。”
“你就是這老脾氣,不顧身體。”
“五米多的油畫鋪開色調(diào)時能不緊張嗎!”
“什么畫搞這么大?”
“韶山,韶山畫得太多了,但總被處理成脫離真實環(huán)境的孤立的圣地,不夠親切。這回湘繡廠要繡巨幅湘繡韶山,送人民大會堂湖南廳陳列,省委邀請我到湖南去就是為了作這畫稿。”
“你又如何處理畫面的呢?”
“我表現(xiàn)的韶山?jīng)_是湖南各地常見的秀麗的山?jīng)_,轉(zhuǎn)過樹叢和一些住房才在竹林深處找到毛主席的舊居,那是毛主席的誕生處,也是中國千千萬萬農(nóng)民的誕生處。中國多鳳凰,中國的鳳凰幾乎全部都是誕生在雞窩里的!”
“你這構(gòu)思似乎不壞,但畫面效果如何?”
“我這老王賣瓜不敢自夸,你幾個月后到人大會堂湖南廳去評論這件巨幅湘繡吧!如今湘繡廠的幾十位技師和工人們正分三班在日夜趕繡,我為他們工作的勝利祈禱!”
“那油畫原稿呢?”
“原稿就留在長沙了。”
“你就畫這一幅大畫?”
“不,任務(wù)完成后我去湘西寫生了一趟。”
“湘西!解放初期我在湘西住了兩年,我們部隊是去剿匪的,解放前湘西是土匪窩,這地方我可熟悉。”
我的話匣子打開了。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也到過沅陵,湘西的土匪當(dāng)時確是聞名的。這回我到鳳凰縣,人家?guī)胰タ匆豢脛兤洌f是土霸王曾將不順從的無辜者綁在這樹上活活剝皮,我聽了還有些余悸,有些惡心,很快就叫開車離開。歸途中正碰上成群成群盛裝的苗家姑娘去趕集,太美了,我請司機將車開得緩緩的,我一路細(xì)細(xì)欣賞她們,見到最出色的時候,便禁不住鼓起掌來,她們也會心地笑了,并指手劃腳品評我們的上海牌小汽車。我特別喜愛湖南的藍(lán)印花布,鳳凰縣還保留一家廠房,是“四人幫”倒后才恢復(fù)的。我去看了生產(chǎn)過程,看了現(xiàn)有的全部產(chǎn)品。產(chǎn)品品種還不豐富,主要是圖樣太老,太舊,太拘謹(jǐn),而土印花布的特色應(yīng)是粗獷與豪放。負(fù)責(zé)人說就是這些并不使我滿意的作品,外貿(mào)部門已大量訂購,生產(chǎn)供不應(yīng)求呢!這里是畫家黃永玉的家鄉(xiāng),永玉去年回來用大寫意的手筆畫了四塊土印花布,帶到廣州被國際友人用一輛汽車作代價換去了,這輛汽車正在鳳凰縣里為四化奔馳!我聽了這件事感到很欣羨,丹青能為故鄉(xiāng)、為祖國貢獻(xiàn)力量,這是畫家們最美麗的夢!
有火車,有公路汽車,處處穿山洞,時時過大橋,交通已較方便,昔日的土匪窩今天已是直達(dá)長沙和貴陽的通途了。搜盡奇峰打草稿,我利用小汽車尋到了大庸縣的張家界林場。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這張家界林場確是失落在湖南的一顆風(fēng)景明珠。這里峰巒陡起,連綿數(shù)十里,沿著曲曲彎彎的溪流,兩岸石峰石壁奇突驚險,比桂林更密集,比黃山更粗野,林間猴子成群,攀在高高的樹頂向你搖晃示威!林場的人們談起遇見的各種珍禽異獸、虎豹毒蛇時也如敘述家常,特別提到有一種背水雞,胸前長個口袋,下到溪邊背水上山以飲幼禽。人們都說這里是旅游的處女地,湖南電影制片廠已寫出拍攝的初稿,計劃今年開拍。有的領(lǐng)導(dǎo)說要在此蓋一批高級洋樓作賓館,我不以為然,不如利用當(dāng)?shù)刎S富的竹木建造些簡樸、清潔又舒適的茅屋別墅,不破壞山林的自然野趣。旅游的外賓并不都愛洋樓吧,當(dāng)年路易十六的皇后瑪利·安東娃內(nèi)脫住膩了宮廷,偏要住到凡爾賽行宮附近特地為她設(shè)計的一幢茅樓里。
從湘西回到長沙,我的老伴也從北京到了長沙。她是湖南人,人們邀請她來看看別了40余年的故鄉(xiāng),我們一同回到她的誕生地郴州。我們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兵荒馬亂中相識于重慶的,我這老女婿這回也是第一次去訪問她的老家,腦際頗浮起一些美麗的浪漫色彩。然而,郴州一切都變了,到處是新房子,她什么也認(rèn)不出了,舊居的地址也弄不清了,真煞風(fēng)景!最后總算找到了她當(dāng)年念書的小學(xué),老師們熱情地接待我們,孩子們圍攏來,我指著鬢色斑斑的老伴給孩子們介紹:“她是你們的同學(xué),你們的老大姐啊!”大家都樂開了!
過衡山,我們登上南岳,祝融峰是最近才開放的。聽說在“四人幫”期間,有位老太太爬到了祝融峰腳下,要上去燒香,可就是不許她上去,她坐在地上不肯離去,給她食物她不吃,就是不走……聽了這故事,我們感到上祝融峰太難得了,可惜這天大霧,不僅看不到日出,連山勢樹影都在朦朧飄忽中,只見近處松柏上掛滿冰花,仿佛林海雪原,是罕見的南方的北國風(fēng)光!
老友聽得有些入神,不再插嘴了,他一面打開了白沙液,芬芳立即彌漫了斗室。
80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