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皎皎，清光似水。沿一層一層石階攀上山，仿佛步入藍(lán)色的童話王國。天空是半透明的，繁星閃爍，如同一天快樂的眼睛。遠(yuǎn)處山峰蜿蜒起伏，在天際盡頭勾出一片青色。腳下小徑如銀，輕踩上去，仿佛“吱呀”有聲。周圍的嶙峋怪石，黝黝沉黑，更襯出月光的清亮。徐悲鴻與年輕人一樣，走至高興處，童心大發(fā)，雙手合在嘴上，“哦哦啊啊”，向遠(yuǎn)山拼命死喊。同學(xué)們看老師如此放得開，更是瘋成一團(tuán)，唱地方戲曲的，喊勞動號子的，歇斯底里狂叫的，亂七八糟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林中，久久回蕩。遠(yuǎn)處野獸也遙相呼應(yīng)，發(fā)出聲聲天籟之鳴。心與境的交流，人與物的交流，天與地的交流，藝術(shù)大師徐悲鴻，以及未來的藝術(shù)家們，在天目山這個秋夜，深刻領(lǐng)略到了天人合一的奧秘。

大家便可惜孫多慈沒有參與夜游活動，說如果她能上山，披著月光軟軟地唱一曲黃梅小調(diào)，那情那景，肯定另有一番風(fēng)味。

徐悲鴻很好奇，“孫多慈還會地方戲？怎么沒聽她唱過？”

同學(xué)們就笑，“你是大畫家，大教授，我們做學(xué)生的，怎么敢在你面前放肆？孫多慈和我們在一起，只要有聚會，黃梅小調(diào)是她的保留節(jié)目。最好聽的就是《對花》，‘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一些會唱的同學(xué)，忍不住，索性哼出聲來。

徐悲鴻說：“這個懶學(xué)生，明天好好懲罰她一下。我建議，回去就把她叫醒，就說有男同學(xué)被豹子咬傷了，嚇唬嚇唬她，看她什么反應(yīng)！”

大家一致叫好。

次日早上起來，住在一起的女同學(xué)，就按徐悲鴻所教，向?qū)O多慈說了昨夜豹子傷人的事件，說之中，自然添了油加了醋，尤其是具體細(xì)節(jié)，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同真的一樣。孫多慈信了，神色焦急，披起衣服就往男生住處趕，還一個勁地埋怨她們昨晚不和她說，攔都攔不住。

男同學(xué)見她一臉驚恐趕過來，都“嘻嘻”笑了起來。孫多慈當(dāng)下明白了一半，眼睛一溜，沒有受傷的同學(xué)，更知道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就尖著嗓門追問主謀是誰。男同學(xué)不說話，但暗地里都把手指向徐悲鴻。而徐悲鴻也不說話，一臉詭異的笑。孫多慈一看就氣上心來，調(diào)頭就走，兩行委屈的淚，從眼中汩汩涌出。

徐悲鴻知道把孫多慈給得罪了，忙跟著出來解釋，但無論怎么說，孫多慈就是不聽，自顧自不停地抹眼淚。徐悲鴻不高興了，說：“這也怪你無組織無紀(jì)律，同學(xué)們都夜游天目山，你為何賴在床上不起來？”

孫多慈說：“女孩子總有自己的事嘛，特殊情況，你就不能理解？”

徐悲鴻“哦”了一聲，“那好，今天老師單獨陪你去獅子巖寫生，算是賠罪，行不行？”

孫多慈抬眼看向他，破涕為笑：“真的？說話可要算話！”但轉(zhuǎn)過臉，看遠(yuǎn)處同學(xué)正在對自己指指點點，又心生猶豫，“還是別去吧，讓同學(xué)們猜疑，不好。”

徐悲鴻道：“有什么不好？我是國立中央大學(xué)的教授，要說自然就說，要做自然就做。沒有什么不好的。”

獅子巖在開山老殿西側(cè)，因狀如雄獅而得名。從開山老殿往上看，獅首高昂，兩側(cè)有耳，上有兩目，下有巨口，無論形神，都十分相似。

孫多慈幾乎是被徐悲鴻拉上山的，越往上走，山徑越窄，植被越密，各色鳥獸的鳴叫，也越來越悅耳動聽。漸漸地，開山老殿被甩到了腳下，飛檐翹角掩在樹影間，偶爾才能看見。山谷間繞過來的風(fēng)帶有寒意，但因為爬山用的氣力多了，熱了反倒覺得涼爽。再往上走，山也靜了，風(fēng)也止了，遠(yuǎn)遠(yuǎn)的，白云飄過來，似乎飄到他們手下了，但一轉(zhuǎn)眼，便化作若有若無的霧氣。

此時他們站的地方，是獅子巖巨口之處。這是個天然大洞穴，位于峭壁深處，向內(nèi)凹進(jìn)，闊五丈有余，深二十余丈，高約五丈。洞前青藤懸壁，洞后細(xì)泉垂簾，四周蒼翠四掩，青苔累生。此地山幽谷靜，人跡罕至，是仙人出沒之地。

孫多慈說：“來之前我查過資料，也問過開山老殿的住持，說這地方叫張公舍，‘張公’是五斗米道宗師張道陵，他就是在這里出生的。”

民間相傳，張道陵出生之前，母親夢見一位身高丈余的神人，左持杜蘅，右持薇草，飄然而來，執(zhí)意相贈。細(xì)看，神人額高面寬，目光如炬，一身白色繡衣。夢醒后，其母不交而孕。分娩那日，本是晴空萬里的天際，突然出現(xiàn)一片金云，飄飄蕩蕩，最后輕籠在獅子巖獅子口之上，接下來，山洞前后瑩瑩薄霧，光焰灼灼，馥郁芬芳，氤氳其間。待散去，張道陵呱呱落地，其聲如雷。

徐悲鴻來天目山多次，曾多次聽說“張公舍”的故事。但由孫多慈的嘴里軟軟說出來，并夾雜了她個人的愛恨，發(fā)于情，動于心，味道大不相同。

由張公舍再往上爬，山徑變得狹窄，時彎時曲，時緩時急，時平時陡。秋風(fēng)中的山林，重重疊疊，色彩紛呈。銀杏黃得純凈，檫樹澄得厚重，楓葉紅得激情，柏枝紫得蒼勁，柳杉則巨干巍巍，細(xì)葉森森。林木之中，山泉隱隱，忽兒近，忽兒遠(yuǎn)，但始終相伴他們前行。

走得有些累了，孫多慈在后面跟不上來，掏出一條小白手絹，使勁為自己扇著風(fēng)。一抬眼。看見身后有一棵高大的紅豆樹，樹上密密匝匝結(jié)滿紅豆。孫多慈驚喜地叫出聲來，“先生，你看，你看！這里居然也有紅豆呢！”

徐悲鴻正在為孫多慈尋一根樹枝做拐杖，聽見叫喊，大不以為然。雖然紅豆多見于江西、福建、廣東、廣西等地，但在天目山一帶，也有出現(xiàn)。紅豆屬常綠喬木，枝葉繁茂，樹冠開闊。晚清興建公園成風(fēng)，在南方城市，紅豆常被移栽為庭陰樹、行道樹。成熟期的紅豆，扁圓形，光澤鮮紅，種臍處有道黑色條紋。

但孫多慈卻癡癡地立在那兒，兩腮泛紅，是喜出望外的興奮，也是情竇初開的激動。“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她的口中，不由自主背出了唐代大詩人王維的《相思》。

徐悲鴻突然明白孫多慈的驚喜之情了，他的心動了一下，如一道電流劃過，涌出一層幸福。“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看到立在紅豆樹下的孫多慈，不知為什么，徐悲鴻的腦海中，突然跳出曹植的這篇《洛神賦》。恐怕還是少年時代讀過的吧，一晃二三十年過去，居然還能一字不漏背出來。為什么？也許在心中，一直就把她敬作“洛神”，靈感所激，存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也被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