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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中國

實者慧

藝術(shù)中國 | 時間: 2010-09-19 09:28:08 | 出版社: 山東畫報出版社

1978年的2月6號是農(nóng)歷年三十,下午我去老師家的時候,手里提著兩個紙糊的魚燈籠,燈籠是送給老師的。怕坐公共汽車擠壞了紙糊的燈籠,我就從新街口走路來到三里河。

魚燈籠是我的姑父自己糊的。姑夫雖然是個聾啞人,但他是一個手藝很高超的手工藝人,還曾經(jīng)為中南海和外國駐華使館等單位提供服務(wù)呢。我小時候每到過年的時候,姑夫就給我糊一個生肖燈籠,豬年就糊個小豬燈籠,鼠年就糊個老鼠燈籠,好看又好玩。一次我跟可染老師講起了這件事,他很感興趣,說能不能和我姑夫商量商量給他糊個魚燈籠?我回來比手劃腳地跟姑夫說了之后,沒過多久,他就糊好了兩個紅色的魚燈籠,非常好看。從那以后,每到春節(jié),只要我在北京過年,我都在年三十提著兩只新糊的魚燈籠給老師送去。

每到大年三十,可染老師總要做三件事,一是把我送過去的魚燈籠懸掛起來,第二是親手寫春聯(lián),三是他要給晚輩們封紅包,大家喜氣洋洋地過個年。

我這天下午到的比較早,老師正在午睡。師母說,不能叫你老師,要讓他多睡一會,今天是三十,到了十二點他也睡不了覺,他得“熬夜”。這一天我?guī)チ藘蓚€作業(yè),一個是我對老師井岡山作品的分析,從主題,技法到視覺觀感,談了自己的看法。還有一個就是按照印刷品的大小我臨摹了一張,請老師指點。這一張習(xí)作我畫了好幾天。

老師醒了,看到我手里的畫,開玩笑地問:“這是誰畫的畫?你把我的畫拿走了吧?”我也笑著說:是是是。說著他把畫拿了過去說:“這可不像是李可染畫的。還是老問題,畫得不夠,畫得還是太快,應(yīng)該要慢。”老師歸納了兩點:一,作畫形象要準(zhǔn)。應(yīng)該是畫什么像什么。這一點對于我考試非常重要。二,外形上只顧輪廓還不行,在結(jié)構(gòu)上還要有充分的表現(xiàn)才行。同時要多看古代,現(xiàn)代的畫冊,理解前人的間接經(jīng)驗,演繹中國畫的用筆,用墨,把這兩點結(jié)合在一起,就可以畫中國畫了。老師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很艱苦,必須下苦功夫。”

我有些泄氣,說每次來,老師都批評我,說我畫得太快,其實我畫得很慢,我真是太笨了。是不是學(xué)不出來了?我說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的算術(shù)就老是學(xué)不好,老師到我家家訪的時候,說我這個孩子太笨了,連等分除法,包含除法也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可染老師聽了大笑道:“你也跟我似的,不識數(shù)啊?笨哪,鄧偉你是真笨哪!”我說老師你也這樣說我,我還學(xué)得出來嗎?老師笑了一會,說,“你讓我說真話嗎?其實啊,你很老實,中外著名的大學(xué)問家,科學(xué)家,都是老實人。太聰明的人,太精明的人,是不行的。”說話間,他讓我給他磨墨,他說他還有事情要做。我說老師是不是要寫春聯(lián)啊?于是便磨起墨來。他問我喜歡春聯(lián)嗎?我說喜歡。不過街上有賣的,您別寫了,我到街上給您買去吧。他說,不一樣,不一樣,到外邊買的和自己寫的怎么能一個樣?磨了一會,他說墨太少了,要再加水。我說你不就是要寫字的墨嗎?他說寫字的墨并不比畫畫用的墨少。

一個半小時后,墨磨好了。老師提起一支大筆,在一張大紙上寫了三個字:“實者慧”。老師寫完了,釘在墻上,顯得很高興,他一邊仔細(xì)看,一邊問我,是喜歡春聯(lián)還是喜歡墻上的字?我說都喜歡。我又念叨要去街上給他買春聯(lián)的事。他笑笑,指了指我說,“實在啊,實在。”老師把墻上的字拿到了畫案上,又提起筆來在上面寫道:“一九七八年二月農(nóng)歷丁卯除夕為鄧偉書,可染”老師又非常高興地讓我把字掛到墻上,再看。一邊看,一邊說:“今天我畫了幾張牛,這幅字比畫還好。某某某叫我給他寫幾個字,還沒給他寫呢。應(yīng)酬太多,真不愿意應(yīng)酬啊。”我說怎么謝謝老師呢?您還給我寫字干什么啊?老師又指指我笑著說:“我說你傻吧!真傻。”我們師生正說話的時候,南方的畫家鄭乃 先生來了。鄭先生看到了“實者慧”,連連稱贊道:“好字,好!”這時鄭先生拿出一本冊頁,他希望老師能給他留下一點墨寶。老師拿起筆,又在鄭乃 的冊頁上畫了牛。天色越來越晚,窗外的爆竹聲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可染老師給鄭乃 先生畫完了畫問我,他最近在美術(shù)研究第二期上發(fā)表的文章看了沒有?我說看了,就把我從別的刊物上抄下來的一段文字念給老師聽:李可染同志新刻了兩方圖章,一是“七十始知己無知”另一方是“白發(fā)學(xué)童”,現(xiàn)在他天天針對自己的弱點進行總結(jié),決心苦練一輩子基本功……(其實這哪是可染老師發(fā)表的文章,因為那時候雜志很少,我沒看到老師的文章,這是我在一個報紙上抄下來的一段話),鄭乃 問老師,“這個小孩是你的學(xué)生嗎?”老師并沒有直接回答鄭先生的問話,說,“他有的時候也幫我念點東西,幫我磨點墨,幫我干點活。”說著,他從身邊拿出一張報紙來,說,再把這一段念念。這是《光明日報》2月6日的文章:《訪問畫家李可染》,文章說,“李可染同志的山水畫獨出一格,在國內(nèi)外深受歡迎。早在50年代李可染同志致力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二十年來他到祖國各地進行寫生,創(chuàng)作出大量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好作品……”念到這里,可染老師突然打斷了我,語重心長地說:“我就讓你讀報哪?連鄭先生也不想聽這些吹捧我的話,我是讓你做作業(yè)啊!你不是要考試嗎?要對作品進行分析,你寫的分析我的作品的文章很單薄,沒有文采,這可不行。你寫文章必須把現(xiàn)在官方報刊的用語,加到你的文章里面去,這樣才能考試呢!我要創(chuàng)作,畫畫,還要給你上課,活得真累啊!”

我連忙向老師道歉,說真是對不起老師,讓老師費神啦!還說把“魚”給老師帶來了!他哈哈大笑了起來,說,“你又讓我高興了,魚來了,好啊!你知道嗎?我在美術(shù)學(xué)院上課,每一堂課都要寫單的啊!”我說:“那我怎么給老師算講課費呢?”他說:“那行,每年都送‘魚’來吧,你有魚,我也有魚,大家都有魚!”鄭乃 先生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時候我把《光明日報》上的一段文字抄在了本子上:“……李可染同志對青年一代美術(shù)工作者非常關(guān)心,常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介紹給青年一代。他在創(chuàng)作之余,還將自己豐富的繪畫經(jīng)驗編寫成書,供青年美術(shù)工作者研究和學(xué)習(xí)。”我覺得我當(dāng)時盡管還沒有參加工作,但是老師給我講了很多東西,就對老師說,“這一段也包括我吧?”他說,“那還用說嗎?你每次來我不都是給你講課嗎?你還不是青年嗎?你的腦子有時怎么這么“木”呢?……“

鄭乃 先生走了以后,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也要走了。這時老師看了一眼墻上的“實者慧”,“你還忘了一樣?xùn)|西在我們家呢!”我說:“沒有啊!魚燈給你掛上了!飯也吃了。”我看到了墻上的字,說,“老師沒說話,我不敢拿呀!”他趕緊說:“過了十二點,再拿,就是下一年的啦”。這時老師把字拿了下來,找了一張紅紙,把字包在里面,他說,“這個紅包封得可是大利啊!吉利,吉利!”

上一頁一張老師的肖像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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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畫記》 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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