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是怎么認識忻東旺教授的?
石磊:認識東旺大約是在 90年冬天。當時的山西師范大學(xué)成立藝術(shù)系美術(shù)專業(yè),現(xiàn)在叫山西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 90年第一屆招生我們是最初的幾個老師,當時四五個人就挑起了一個系。我們的張德祿老主任非常喜歡和賞識東旺,后來東旺和夫人宏芳多次回師大看望老主任,感謝他的知遇之恩。他是 63年人,比我大兩歲,當時東旺很清瘦、話不多還很害羞,但是我們很快就處得很好。美術(shù)專業(yè)創(chuàng)辦初期條件非常不好,我們第一屆大概招了 40個人,他的夫人宏芳就是我們的第一屆學(xué)生。當時教師沒有畫畫的地方,我們這些青年教師就在七八平米的地下室里畫畫。我在東旺隔壁,有時候我們合在一塊畫,有時候分開,所以我們在一起聊得比較多。東旺見了陌生人話很少,但是熟了以后,特別是兩個人在一起畫畫的時候話就會多起來。
我對東旺的了解,更多來自于我們畫畫時的談話,他會說一些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很多人認為東旺是山西畫家,他其實是張家口人。東旺一生很苦,他的第一個師傅是北方畫炕圍子的藝人,東旺他背著一個簡單的工具箱跟著師傅走街串巷畫畫掙錢,拿油漆畫龍鳳呈祥這些圖案。他很小的時候還在山西下過煤礦,我曾經(jīng)說他:“你刷顏色刷得真夠勻的”,他說:“你不知道我在煤礦刷過管道油漆”。我記得比較清楚的是, 90年當時有一個 “四季美展 ”,忻東旺畫了一幅國畫《驚蟄》,畫的是一座北方的山,得了銀獎。他當時在畫這個幅畫的時候,我也在畫室。那時候院里的電話在六樓,學(xué)生跑下來對他說:“剛接到您哥哥電話,您父親去世”。東旺很詫異,瞪著眼睛半天沒說話。我說:“你還不趕快回家”,他沒接話,但是我看他肩頭在聳動著,我就出去了。他父親的遺像是黑白的,我記得很清楚。東旺對他母親的感情很深,他告訴我,他小的時候用平板車拉著病危的母親到醫(yī)院,卻只能放在醫(yī)院的道里,當時他母親口很渴想喝水,東旺想拿桌上的杯子給他媽喝點水,可是醫(yī)務(wù)人員呵斥了他。
我們倆曾經(jīng)聊過關(guān)于農(nóng)民工題材創(chuàng)作的問題,他說:“你也可以畫這類題材”,我說:“根本不可能,你畫了我怎么敢再畫,我根本不了解這樣的生活,而對你來說就是在畫自己。”東旺對繪畫、對生活的感悟和我們完全不同,他給我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是非常平淡,那時對我而言很詫異、很吃驚的生活,但在那里只是一種平淡的敘述。
東旺靦腆、東旺自尊、東旺甚至有點自戀,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喜歡照鏡子。雖然那時候我們都很窮,但東旺買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個手套都要反復(fù)選擇,他很注意細節(jié)、很講究。同時,東旺是一個極有天賦的人,他的刻苦、用功不必我說,他的天賦更讓人驚詫。記得那時候音樂系和美術(shù)系的老師都很熟悉,有時候年輕教師會在一起彈鋼琴。記得有一次,我和東旺去音樂系串門,東旺打開鋼琴就開始彈奏起來,我很吃驚,彈的非常像模像樣,聽上去像是一個很好的曲子。后來我說:“你在哪學(xué)過鋼琴?”他說:“我第一次摸著真的鋼琴,之前沒見過,是自己瞎比劃的。”我以為那是他很熟練的曲子,沒想到是他自己瞎彈的。
98年調(diào)離學(xué)院到了北京,那時候他的繪畫的風(fēng)格和方向已經(jīng)基本確定,他的影響力也逐漸波及全國。他到北京之后大家天各一方,各忙各的,不時會有他的音訊,師大這幫哥們也很為他高興,不時還會收到他寄來一些畫冊和信。
記者:他每次給您寄的畫冊都會給您一些不同的感受吧?
石磊:因為我熟悉他的繪畫,東旺畫得這么好,我不吃驚。他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人,而且極其刻苦。年輕的時候總會空虛、迷茫,但我覺得東旺從來沒有,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我和他在一起的八年時間里,他不喝酒不會抽煙,沒有任何其他嗜好,在我的印象里他任何時候都在畫畫。
到北京之后,偶爾在展覽上我們會遇到,但因為都很匆忙沒能聚在一起。直到2012年夏天,油畫院組織去法國楓丹白露寫生,我們又在一起畫了 20天畫,這是時隔多少年之后我們又重新在一起畫畫。記得有一次隔著一條馬路,東旺在這邊畫畫,我在另一邊畫一個教堂。因為畫寫生對時間要求是挺高的,景象的變化很快,所以大家畫得很匆忙。東旺在馬路對面對我說了一個笑話,那是我們過去在山西時的一個笑話,我當時就愣了,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然后我倆在馬路對面大笑了起來。這么多年有些事情我都忘記了,但那一刻我知道東旺沒有忘記這一切,他還記得。有一位大師曾經(jīng)說過:我希望天堂里有輝煌。最近我在畫畫的時候偶爾會想起東旺,我就會想東旺在另一個世界一定在忙他的事情,在天堂他一定在畫畫。
記者:您跟他相識這么多年,尤其 90年到 98年這八年里,你們作為同事、作為朋友一起畫畫、一起相處、一起工作,您對他的藝術(shù)演進有哪些比較深的印象?
石磊:和我年齡相仿這一代畫家,經(jīng)歷了整個中國油畫從歐洲古典主義到當代的演進。東旺也是一樣,最初我見到他的作品是水彩和水粉,那時還沒畫油畫。那時候大家都在學(xué)懷斯風(fēng)格,東旺也學(xué)的象模象樣,他畫的是北方那種蒼涼的大地、羊牛和田野。把握那樣的情調(diào)很難,把握那樣的情緒也很難。而東旺從根上就有那樣一種苦澀的情緒。
記者:那時候你們都探討了些什么?
石磊:更多是技術(shù)上的關(guān)注。我記得東旺跟我講過,他在學(xué)校沒怎么學(xué)過油畫。東旺畫國畫畫得很好,而且工筆和寫意都擅長。剛才山西師范大學(xué)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說他正在裱一張東旺畫的寫意綿羊,我對這幅作品有印象。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模仿和學(xué)習(xí)弗洛伊德的技術(shù)。
記者:您剛才說他不善于表達,但是善于動手探索。
石磊:有些人僅僅停步于基礎(chǔ)層面上,但是東旺一直在往深處走,在技術(shù)上他把自己的過去和自己一如既往堅持的東西結(jié)合得非常好。技術(shù)好的人很多,但東旺他很快將這種技術(shù)用于表達。他有話要說,他有他要講的話,有他要表達、想表達的東西,這更可貴。我非常喜歡他的一張畫,但不知道這張畫現(xiàn)在在哪里,畫的是他小時候在山村前站立的少年像,畫里他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是藍天白云下的山村少年。這幅畫打動我的不是技術(shù),而是我對他的了解,我知道這樣的一個人他在畫里表達的情緒、情懷。東旺的《城誠》和《明天多云轉(zhuǎn)晴》這兩幅畫都是在大同完成的,因為他們家在大同。他一回來就帶了一幅彩照片悄悄塞給我,他很得意。
記者:您看到這兩幅作品是怎樣評價的?
石磊:我當然覺得畫得好,畫得真的非常好。他畫畫很快,而且他不會因為狀態(tài)不好而進行不下去,他極少有這種情況。他很耐得住性子,是一個韌性很大的人。
記者: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