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RTRAIT〉是韋嘉在谷公館的第二次個展。第一次是2008年〈照亮夜色無垠〉，除了介紹韋嘉的作品，也是在臺灣比較早介紹中國當(dāng)代一個新成形的繪畫氣象。相隔四年，我想韋嘉也不再適用于「新銳」了，觀眾可以更單純的在展覽里觀看「韋嘉」的作品。

觀看韋嘉作品的過程，接近于我一直以來看「畫」的經(jīng)驗。從最單純的視覺出發(fā)，發(fā)現(xiàn)圖像畫面里在說什么，怎么說，怎么表達(dá)。它是一個綜合的過程。

記得最早的圖像，一直印象深刻，是漢聲出版的十二本〈中國童話〉。十二個月份，一天一個故事，每個故事一大頁圖畫?！蛾惥腹檬昭?、《八仙過海》、《夸父追日》、《女媧補天》、《王羲之蘭亭序》。那是一個文化背景的啟蒙，有故事，有一個一個豐富的「人」，圖像將這些人的故事形成一個個畫面，深入腦海。書房中還有長輩閱讀過的西洋美術(shù)書籍。有厚厚一本〈文藝復(fù)興的美術(shù)〉，有古埃及，有〈原色世界的美術(shù)〉，有單一介紹藝術(shù)家們的畫冊。大部分是英文，也有少部分日文，看不懂，就從圖畫下手。那時候，不需要文字，作品本身會說話。沒有文字論述依據(jù)的時候，圖像依舊成立。本來，文學(xué)性融入了繪畫性，同時存在。好的圖像有他自己強大的生命力。這些圖畫，從最基本的色彩、構(gòu)圖、造型、線條，看出了故事；慢慢的，懂得了背景，增加文化的累積，好像更多東西出來了；再經(jīng)歷了人情世故，如得其情，看到作者心情與自己的人生，也就更看懂了些。知識論述、評論研究當(dāng)然重要，那是為了再更接近作品本身一點。

那些不斷累積的影像，都彷佛是一個個關(guān)于「人」的原型。有些作者已不可考，在動亂中，廣闊的宇宙洪荒里，人類渺小，那是關(guān)于「人」的痕跡。有些作者生命與思緒感觸深刻，反映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有些作者的作品里面沒有人物，無論理性思考或者某種論述的再現(xiàn)，精采的部份，總是經(jīng)過深邃的內(nèi)心活動，創(chuàng)作本身動力的需求。便不只是冰冷的教條，背后有人性的深刻。但凡有人性的作品，因為總是「人」，有他發(fā)展的流動性，沒有前衛(wèi)與過時的問題。在任何時代，都像是種種藝術(shù)的「原典」，在時間與空間里相互對話。閉上眼睛，原典歷歷在目。

韋嘉的作品，一直以來，講得比較多的是「人」。有時候是生活，有時是他生命的經(jīng)歷，有時是從生命經(jīng)歷看到的人生。韋嘉也在許多關(guān)于「人」的圖像原典里對話吧。過去韋嘉畫過一系列關(guān)于少年戴維的形象，頭戴白色假發(fā)，強迫自己少年老成。有時被愛神的箭射下，有時踏在巨人的頭顱上，殘暴又迷茫。(圖一)(圖二)也畫過圣者瑟巴斯提恩(St. Sebastian)，是一個像孩童又像少年的身體，萬箭穿身，糾結(jié)狂亂，既痛苦又享受。介于孩童與少年的身體，有時長出一對翅膀，想飛又有顧忌，我不知道那是否是伊卡魯斯(Icarus)的再現(xiàn)。(圖三)韋嘉不一定清楚種種圖像學(xué)的意義，不一定完全明白歷史來由的細(xì)節(jié)，沒有知識的賣弄與說教。大概是最本初對于他所見過的圖像本身釋放出的感知，自然運用在畫作里。

創(chuàng)作的過程如同生命發(fā)展的延續(xù)。大約從2009年開始，這樣彷佛源源不絕的青春與生活的描繪，不完全滿足他發(fā)展中真實生存的狀態(tài)。面對生命的真實狀態(tài)不易，將這種狀態(tài)轉(zhuǎn)變成具體的創(chuàng)作需要摸索。韋嘉經(jīng)歷過一段比較澀的時期。青春的苦澀甜美，容易親近?！赋赡旰蟆?，現(xiàn)實的苦澀沉重，講究平順安穩(wěn)的人生，會傾向回避苦澀的問題。人生的苦澀很尷尬，沒有正確性，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這時期的繪畫也一樣，它沒有依靠一套方法，需要自己承擔(dān)決定。有時多一些偏一些，有時拉回一些。過程中逼迫作者更清楚面對自己，也是在苦澀里漸漸磨練出一些比較深刻的狀態(tài)。

2011年，韋嘉在北京個展展出了作品《拈指笑處一言無II》。畫了一個頭大腿短的人，有點像侏儒，裸上身穿著裙子。本應(yīng)有種異樣的荒誕可笑，卻很嚴(yán)肅，回過頭看著畫外，像是對于自己生命的檢驗?zāi)?。背景的處理，混沌幽暗，不知道這光是漸漸點燃，還是默默黯淡–彷佛時間與空間的出口。人的肉身是什么?是一個此刻的身體，還是一個寄托在時空間的一種狀態(tài)?(圖四)

這件作品好像出現(xiàn)了一個比較清楚的方向。人物的造型、表情、身體，比較具體化地刻畫一個存在的「人」，及其內(nèi)心世界。這樣的人像畫，有點接近于人的「肖像」，又不是針對某特定人物的描繪與再現(xiàn)?？梢允亲髡咦约荷鏍顟B(tài)的自畫像，也可以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某種人類狀態(tài)與「典型」。很大程度，〈PORTRAIT〉以這樣的人物創(chuàng)作為基石，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這次展覽里的作品。

2011年底的作品《來時所見I》，畫面底下是一條細(xì)流，彷佛時間與空間的悠悠長河。生命的存在，同時是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圖五)來時所見，畫面里一張張的臉孔，像一路走來的眾生。眾生里也有自己的影子。在離重慶不遠(yuǎn)的二佛寺，是南宋的遺跡了，延著山壁過道，有羅漢群像雕刻，面容極深刻。一尊尊群像，也未必能確切考究出每尊羅漢的名字。因為沒有界定的答案，便都是一個個「人」的臉孔。臉孔經(jīng)歷了時空，悠悠長存，里面有我們熟悉的身影。我想，《來時所見I》講的是這眾生的概念。(圖六)

之后創(chuàng)作出的《一百年不變》，兩個又像站又像跪的人像，背景是暗處里的混沌，時空都分辨不清楚了。畫面上有一條條橫線筆觸，像是把時間線性的凝結(jié)。兩人勾著手指，是一種承諾吧。因為跪姿，慎重中有了儀式的味道。一百年不變的承諾是什么?是自己與他人，或者自己與自己?想起了宋徽宗《蠟梅山禽圖》。山禽是寫生，也隱喻「人」。畫面題著瘦金體，前兩句「山禽矜逸態(tài)，梅粉弄輕柔」?！格妗埂敢荨苟际乾F(xiàn)世的一種狀態(tài)，彷佛在矜逸中，更看清生命中的美。后兩句「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有了對藝術(shù)的承諾，到老也不改變。要成全生命中的美，承諾里也注定有所犧牲。對照《一百年不變》，畫面里兩人的表情，大約反應(yīng)了這樣的狀態(tài)。如果「一百年」，「千秋」，或者「白頭」，這時間與「人」的因素不能理性看待，那么作品的理解，可能便止于造型與設(shè)計的美感了。(圖七)(圖八)

2012年創(chuàng)作的《迷鹿II》，構(gòu)圖近似《一百年不變》，中間巨大如神祇般的造型，矗立其中，然而面容彷徨迷茫，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特別注意下半身，也隱約看出是跪姿。左右兩邊各牽著一只手，一邊是一個依附在他(或她)肩上的人，踮著腳(是因為神祇的高不可攀嗎)，眼神一樣迷茫。另一只手，只能在畫面的限制下，看見手的局部。因為畫面外的部分沒有限定，反而有更多可能，可以是某人伸出的一只手，也可以是各種牽連的不同的手。中間的巨大的人像，身體還有一只手，像同時交迭的一只安撫自己的手。(圖九) 作品《天外天》，畫面中央是一個洞穴的開口，洞內(nèi)外各自是一個世界。洞口處蹲踞著一個人，面朝口外，手上握著一骷顱頭?？谕庖黄铄涞膶庫o光明。韋嘉不一定熟悉，在許多葛雷科(El Greco, 1541-1614)以宗教為主題的人像畫里，包括圣芳濟(jì)(St. Francis)與抹大拉的瑪利亞(St. Mary Magdalene)的畫像，都經(jīng)常在畫面里出現(xiàn)一具骷顱頭。骷顱頭像是一種符號與隱喻，或許是懺悔，是信念，是用肉體贖罪的痛，也或許是復(fù)活與永生。(圖十)(圖十一)

作品《存亡待續(xù)》里，一棵生長的大樹，在不同的高度位置，爬著四個人。像是生存法則吧，樹的生長，與人的生存，表面上看來，優(yōu)勝劣敗，都是緊張的狀態(tài)。然而也并沒有具體的結(jié)果與答案。從生存的層面看來，一時的存與亡，不代表往后的局面。從更大的體系而言，并不知道存亡后的生命是什么。畫面里的人，像是孩子般的小人物，表情異常嚴(yán)肅。從下往上數(shù)來第三張臉，與旁邊伸出的手，相互有著「待續(xù)」里召引與期待的關(guān)系。(圖十二)

如果展覽不用〈PORTRAIT〉，或許直接取名〈存亡待續(xù)〉。韋嘉到了三十七歲的年紀(jì) ，感情未必鈍掉，卻變得明白理性些。在這理該是要建樹的年歲，所有在生活上 生命里，劍拔駑張的時刻，都冷靜而深刻地面對–這種緊張的狀態(tài)，一一分明得如同拉緊了的弦。偶爾，一點點溫度跟色彩，便帶來一些慰藉。相較于四年前韋嘉個展「照亮夜色無垠 」，那是暗夜里溫柔的光。那么這次，是否像劃亮一根火柴，試圖再看清楚生命軌跡的過程。

瑞典導(dǎo)演博格曼(Ingmar Bergman)有一部電影，叫做《狼的時刻》(Hour of the Wolf)。每天深夜，大約到了四點鐘的時刻，夜晚最深，到了極致，天就要開始泛白。遠(yuǎn)古的人們相信，在這個時刻，鬼魅穿梭，狼群敏感，開始嚎叫了。可能有種不安，蠢蠢欲動的騷動，就在開始破曉的時候蹦出。許多的分界并不那么明顯，轉(zhuǎn)換與交替，日復(fù)一日。可是確實在這些分界里，瞬息萬變。并不是斬釘截鐵的一條線的分別，越過這條線是白天，反之是黑夜。在白晝與黑夜的傳遞，可以感受里面的層次。層次可能非常細(xì)微，敏感的動物注意到變化，于是有了狼的時刻，開始嚎叫。

藝術(shù)家與閱讀藝術(shù)的讀者，在任何形式的藝術(shù)，以及各種生命的領(lǐng)域里，是否如同狼群般，在文明與時間的原野里，呼喊出狼的時刻。（文/谷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