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米芾書法審美理想

　　蕭 風

翻開中國古代書法史，一切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大書家，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廣義上的“美學大師”。他們把審美上的理想之光射進了書法藝術(shù)。米芾，就是中國書法史上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大書家中的杰出代表。在他的峭拔俊爽、天姿神縱的書法語言中，負載著中國古代浪漫主義的審美理想。也正是他的這一審美理想與書法技巧的完美統(tǒng)一，才使其登上了宋代尚意書風的山巔，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富浪漫色彩的書法先驅(qū)之一。本文試圖結(jié)合米芾的生平行跡、書法實踐、書學散論揭示其為什么會產(chǎn)生如下的審美理想，以及在其書法實踐中又是怎樣實現(xiàn)這些審美理想的。

　　審美理想之一：尚格調(diào)于魏晉間人

公元960年，太祖趙匡胤建立大宋王朝，使長期處于戰(zhàn)亂中蕭條衰敗的經(jīng)濟得以昭蘇。太宗即位后，開始重視書法，命刻《淳化閣帖》，帖學由此盛行。歐陽修、蘇舜欽、王安石、蘇軾等北宋諸大家相繼崛起，他們注重個人意趣的自由張揚，不約而同地將創(chuàng)造的眼光轉(zhuǎn)向了行草書，借助跌宕起伏的線條表達豐富的情感，開拓了一個全新的書法審美領(lǐng)域，形成一股越齊梁隋唐而向慕魏晉的超逸天成的寫意時風。這種時風表現(xiàn)在個體書家身上，就在于對筆墨技法的超越，以表達創(chuàng)作主體深層次的天然資質(zhì)和精神氣韻。應該說，這是對由科舉干祿而造成刻意應規(guī)入矩的唐人書風的有力反撥。

　　米芾就是生活在這樣一種文化大背景中的。他出身于世族貴胄，六歲“日讀律詩百首”而過目成誦；七、八歲能抵壁懸寫擘窠大字，讓觀者無不心動；少長“議論斷出己意，詞論卓厲，世儒不能屈”；二十歲因母蔭當上了浛光尉，后宦游南方。但生逢黨爭激烈、戰(zhàn)爭頻發(fā)、國事衰微的北宋后期而又不肯與世俯仰的米芾，終以不羈之才淪落漂泊，一生困頓。于是，他像個屏絕俗念、刻苦自礪的清教徒，把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書畫之中，以尋求心靈的歡樂。

米芾雖然一生官卑職微，但平生交往的人卻都是當時精英。這對他個人性格、懷抱以及書法審美理想的形成有著一定的影響。與米芾平生往來的人，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政治人物。上至皇帝宰相下到頂頭上司。如宋徽宗、蔡京、章淳、楊次公等。米芾因政治上的需要常裝癡賣笑于他們，然而“不可無一，不可有二者也”的他，在這一類人的眼里終究不是廊廟之材，而遭冷落。他只好將這種推不開甩不脫的人生苦悶深蘊在心底。二類是學長朋友式的人物。像學書“不計工拙”的歐陽永叔、“天真浪漫是吾師”的蘇東坡、“心不知手手不知筆”的黃山谷，以及愛米芾詩句摘書扇上的王介甫等。他們有的盡管位顯職高，但因愛其才華，均不避新舊黨爭之諱，喜與米芾交往。這一類人對米芾影響最大。他們尋求個性解放的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啟發(fā)了，甚或助長了米芾追求狂放顛逸的魏晉風骨。第三類是平生知己。如薜紹彭、錢勰等。他們與米芾能赤誠相見，及時指出他的書法存在集字之弊，使得米芾震駭猛醒，翻然改圖。

此外，我們還應看到米芾的情感生活曾經(jīng)歷了一個由人生失意到在自然山水中自覺尋求任真灑脫的過程。也正是這個過程釀成他瑰麗多彩的情感世界。只要我們稍為玩索“幾番畫角催紅日，無事滄州起白煙” （1） 、“我曾坐石浸足眠，肘項抵水洗背肩”（2）、“襄陽野老漁竿客，不愛紛華愛泉石”（3）諸詩的意味，便知米芾書法審美理想是深得江山之助的。

你看，他身著唐裝，行效晉人，嗜硯如命，呼石為兄，甚至在皇帝老子面前也敢反系袍袖，便捷跳躍，如同神態(tài)反常的“醉漢”，視人生為兒戲。其實，米芾骨子里終始保持著魏晉雅士的風流氣骨，他不像一般文人士大夫借接近山水或詠贊山水以標風雅，而是因其政治上的失落更決定了他與自然山水的親和關(guān)系。

當然，歷史上也曾有人懷疑米芾賣弄風騷般的仿效晉人，是否流于外表，而背離魏晉人所崇尚的中和之美，使其書法審美理想在追求奇峭之外，沒有更深的內(nèi)涵。這是一種曲解。如果我們考察米芾的歷史，便會發(fā)現(xiàn)米芾處世的聰明和練達。為了應付現(xiàn)實，他采用不為常人所能接受的瘋、呆、癡的外表來掩飾內(nèi)心的真、純、直，無倦無悔地追尋魏晉人間的高風絕塵之姿，天成自得之美。無怪乎東坡會如此贊服米芾：“元章奔逸絕塵之氣，超妙入神之字，清新絕俗之文，相知二十年，恨知公不盡。”（4）

事實上，米芾如似魏晉間人的格調(diào)在他的書法實踐書學散論中體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他明確提出“草書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他主張字的結(jié)構(gòu)要一任自然：“字有大小相稱，且如寫‘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肥滿一窠，以對‘殿’字乎？蓋自有相稱，大小不展促也。余嘗書‘天慶之觀’，‘天’、‘之’字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飛動之勢也。”（5）這些觀點與王羲之所說的“或小或大，或長或短”的用筆結(jié)構(gòu)規(guī)則有異曲同工之妙，表現(xiàn)出米芾對魏晉書法美學的認同與崇尚。

總之，米芾尚格調(diào)于魏晉間人，最根本就是表現(xiàn)在思想境界上的不落凡俗，其次便是追求書法重傳神、重筆墨之外的韻致。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人也各有其情性。在米芾這種如似魏晉間人的風神韻度中已多了一種生命的激情，多了一種自然的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