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退步集》和《退步集續(xù)編》之后,著名作家、畫家陳丹青先生最近出版了新書《荒廢集》,我們還記得《退步集續(xù)編》中陳丹青提到之所以一退再退的原因,是要“退到歷史深處,借一雙眼,以更深刻照看今日種種文化現(xiàn)狀”,而這本新書《荒廢集》卻坦言荒廢,其中的原因與他這幾年跟媒體打交道大有關(guān)系,不過,在陳丹青“退步”和“荒廢”的背后,對國內(nèi)媒體的觀察卻日漸“進步”和“精熟”。對陳丹青的這次訪談就主要涉及媒體與文化傳播以及歷史記憶、教育等問題。
媒體逼我逃離
讀書報:陳老師您好,就請您先談您這些年接觸國內(nèi)媒體的感受吧。
陳丹青:你剛才提到我,把“作家”放到“畫家”前面,很難為情,但我現(xiàn)在跟公眾的交流的確就是我寫的書。我應(yīng)該感謝媒體,回國后辭職的事曝光,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中國有媒體了,它會把我在學校的個人意見讓外界知道,我一個人叫喊時,完全沒想到。
《退步集》出版四年了,這期間媒體來找我的越來越多。《退步集續(xù)編》和《荒廢集》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媒體找我才會寫,話題很雜。總之,我的寫作姻緣就是和媒體的姻緣,但問題就出在這兒。
我從認同媒體到今天對媒體越來越沮喪:我看到中國媒體在目前言論空間的尷尬。大家其實清楚:媒體最大的尷尬,就是它一方面似乎市場化了,需要大量內(nèi)容填滿它,競爭市場。另一方面,它表達的空間很有限。這種矛盾越來越尖銳。
讀書報:您寫的文章、訪談一般都刊發(fā)在平媒的文化版或副刊版上,而這在整個平媒都是非常邊緣的,所謂文化多與娛樂捆綁在一起。不做點標題黨的功夫,文化方面的內(nèi)容基本沒人看,在量化(轉(zhuǎn)載率、瀏覽量、打分制)的前提下,不做噱頭直接影響編輯記者收入。
陳丹青:我非常體諒他們的生存困境。我說話比較坦率,記者樂意來找我,于是有兩種情況出現(xiàn):一是發(fā)現(xiàn)這家伙可以惡搞他。怎么惡搞?凡是一群媒體記者坐在下面,比如說發(fā)布會,或者到某省去簽售,底下坐十幾個甚至二十幾個媒體,我聊大約一個鐘頭,第二天見報,你會發(fā)現(xiàn)重要的話他不能登,不敢登,卻挑一句次要的話,掐頭去尾,斷章取義,轉(zhuǎn)換嫁接作成標題,制造聳動效果,照媒體的說法,就是“吸引眼球”。
我想任何一個受訪者都不會喜歡這種情況。你因此成了一個花臉,一個滑稽的、胡言亂語的角色。
去年我跟王家衛(wèi)交談都市電影種種問題,其中夾雜一些俏皮話,比如說王家衛(wèi)“看上去像個流氓”。第二天,所有媒體不約而同把這句話作標題,其他意思幾乎不選。這種辦法有效地使我和王家衛(wèi)一場關(guān)于都市電影的談話,變成了“陳丹青說王家衛(wèi)是流氓”。
這是一種情況
還有一種情況更讓人沮喪。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記者沒有惡意,他非常在乎我能夠給他們作稿子的機會,但刊登以后,錯別字,尤其是信息錯誤,太多太多了,幾乎從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全是錯誤信息。我自己寫完稿子至少要看兩三遍,不斷改動,一直改到我覺得說清楚了,說準確了,才會拿出去。可是現(xiàn)在的年輕記者不知道是素質(zhì)問題還是粗心大意,我無法遇見一篇清晰準確的記錄稿。
比如說前兩天他們讓我推薦書,我說到一本美國學者波茲曼的傳播學著作《童年的消失》,我說看了以后,對作者的觀點很“信服”。稿件刊登后,媒體將“信服”寫成“幸福”。一本學術(shù)書,你讀了怎么會感到“幸福”呢?
類似的例子使我懷疑媒體報道的真實。我記得李敖第一次到北大講演,他說你們談自由主義,自由主義第一件事情,就是“反求諸己”,可是記者根本不知道“反求諸己”這四個字,就用別的字湊成一個完全不通的詞,使很要緊的一句話,變成不可理解。
凡是單獨的訪談,好得多。通常記者會遵守事先的承諾,時間再緊,也會把文稿發(fā)到我郵箱里讓我再過一遍,這樣錯誤就會避免。
現(xiàn)在我只要看到一大群記者坐在下面,真的很害怕。但宣傳書的活動我不能不去。比如前幾天我跟梁文道在新書發(fā)布會上做訪談,電視臺錄播,我們倆談的大部分意思不能播出。記者得交差,最后就問些八卦,比如你們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是誰?《荒廢集》中正好有一篇我談?wù)擄w行的文章,其中最后一節(jié)寫到飛機上巧遇范冰冰,于是雷天引這一段。好,第二天幾乎所有媒體報道把這場對話變成談?wù)撁琅幸患颐襟w的標題竟是“陳丹青梁文道共話范冰冰”,可是梁文道沒一個字談范冰冰,而兩個小時的嚴肅談話,成功地變成無聊,這對范冰冰也很無禮,她無辜地作為話題給消費了。
我相信我說這些,大家會笑:這算什么,媒體從來就是這樣。可是我得告訴大家,我在乎。媒體這么任意把你捏來捏去,最后我會害怕,走開。我猜這不是媒體樂意看見的事——我在清華混,混到最后只得逃走,現(xiàn)在我跟媒體混,混到最后,也只好逃走。你把一個人弄到逃走,不想跟你玩,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嗎?
讀書報:您在美國待了這么多年,美國的文化期刊、報紙副刊是什么樣的狀況?
陳丹青:我不能說沒有這樣的事情,但好得多。它有專門的八卦欄目,有娛樂新聞,也會耍明星,曝丑聞,但比較有根據(jù)。它做錯了,立刻會有輿論反彈,別的媒體會表達:你這么做是錯的,有的會走法律途徑,你要負責,要賠錢。人文藝術(shù)的報道,據(jù)我的印象,沒有國內(nèi)這種情況,很嚴肅,很高端,如果批評你,耍弄你,段數(shù)高得多。因為弄得太過分,他要面對后果的,在中國,這類事誰會負責?
國外媒體這一行,不是那么好混的。我們這里是混掉一篇是一篇,把你耍一回是一回,稿件交差了,有眼球看了———其實未必有什么眼球看,大家都油了,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這個人的言論,對媒體而言,就是抓點談資,填版面。整個媒體的信譽、素質(zhì),就是這么越來越低下,就像教育一樣,把一切弄壞掉為止。
強國夢的代價
讀書報:去年學者甘陽談到“通三統(tǒng)”,認為孔夫子的傳統(tǒng)、毛**的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三個傳統(tǒng)是中國歷史文明的一個連續(xù)傳統(tǒng),這個提法您同意嗎?還是您認為傳統(tǒng)根本就是斷裂的沒法接續(xù)。
陳丹青:我聽說過甘陽這篇稿子,可惜沒看到。咱不去說孔子傳統(tǒng),就是前30年、后30年,的確是個整體,是個邏輯關(guān)系。但我想知道甘陽的結(jié)論是什么?如果只談改革開放30年,許多事情是談不清楚,從1949年到1979年非常重要,那30年我們打勝了朝鮮戰(zhàn)爭,我們跟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跟美國的關(guān)系,也是那30年調(diào)整過來,而這種調(diào)整,又跟早先國民黨統(tǒng)治的三十多年也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簡單說,前30年我們大致變成一個強國。至少別的國家逼近你的邊境,中國再不會出現(xiàn)像清末民初那樣被動挨打的局面,更不會變成被殖民國家。論強國,前30年非常重要,最近這30年的課題是富國,是回到世界格局——可是除了這些話題,中國這60年還有太多別的命題,一談開,什么新左啊、自由主義啊、新權(quán)威主義啊、保守主義啊、民族主義啊,種種觀點就出來了,有分歧了。
雷天:這三個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治統(tǒng)可能能統(tǒng)到一塊,但是文化方面是否能通,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考慮這個問題的?30年、60年還有100年包括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是不是有斷裂?
陳丹青:五四是一次斷裂,文革是一次斷裂。但強國的意圖從來沒斷過,只是為了強國,別的事必須斷,必須付代價:譬如文化傳統(tǒng),歷史記憶,它必須被犧牲掉,才能強國。我不想討論哪兒斷哪兒沒斷,我有興趣的是假如設(shè)定一個立場:100年來一切都是次要的,唯一重要的是強國,那我們最好不要隱瞞:為了強國我們付了什么代價?這個代價跟強國是什么關(guān)系?最后,這些付出的代價是否真的有助于強國?現(xiàn)在看來未必:你在軍事上經(jīng)濟上強了,做到了,可是民族的元氣,人的素質(zhì)、品質(zhì),還有整體的價值觀,從來沒有這么混亂,這么脆弱。
一百多年的強國夢,一百多年夢想擺脫屈辱,我們做到了。問題是,歷史會有報應(yīng),什么報應(yīng)?就是現(xiàn)在全中國的人文狀況,令人擔憂。你去跟其他國家的強國過程相比,你跟日本比,跟德國比,這些國家在強國過程中處理歷史記憶,處理本土矛盾時,人家是怎么做的?這么一比,立刻看到我們和人家的巨大差異。
教育,養(yǎng)“士”還是養(yǎng)工具?
讀書報:您剛剛說到人的素質(zhì),人的素質(zhì)教育和呈現(xiàn)的精神面貌的問題。我想起像張曉剛還有方力鈞的一些油畫,中國人面目模糊,迷迷糊糊差不多的那種狀態(tài),您在文章里面談魯迅,談民國學人很強調(diào)精神狀態(tài)、精神面貌,以及時代賦予他們的空間。我聯(lián)想您近些年對于中國教育的批判,中國傳統(tǒng)儒家教育為國養(yǎng)士的傳統(tǒng),中國以前一直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2009年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您覺得當前的教育體制下,百年以后會為中國培養(yǎng)出什么樣的“士”?
陳丹青:“養(yǎng)士”這句話不準確。所謂的“士”:士子、士大夫、士為知己者死,士可殺不可辱……這些詞,照古代的話講,就是忠君、愛國、治國平天下,照現(xiàn)在的說法,接近獨立人格,講立場,講底線,是有自尊的人格。
所以不是“為國養(yǎng)士”,而是“養(yǎng)工具”:你會玩電腦,你會造汽車,你會做飛彈,好,養(yǎng)這么一群“工具”。這種“養(yǎng)”從來沒停止過。中國人聰明,科技人才不缺,但到頭來政府也不滿意,要呼喚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所謂“原創(chuàng)性”的科學家。有嗎?看來沒有。為什么?因為不是在養(yǎng)“士”,而是養(yǎng)“工具”。士,是有精神的,有人格的,工具只是工具,只知道被使用,不可能有“創(chuàng)造性”。所以最后發(fā)現(xiàn)養(yǎng)工具的教育不行,不滿意,不成功。
這是養(yǎng)工具的必然結(jié)果:一方面叫你下蛋,而且是“原創(chuàng)性”的蛋,另一方面呢,這也要管,那也要管。我為什么那么痛恨兩科考試,因為它從小學開始叫你聽話,給你一個模式,在模式里打轉(zhuǎn)。這不是人文教育。談什么“士”?不可能。
讀書報:那您覺得最近大學這兩年推動的通識教育,安排通識教育課程,本科生閱讀經(jīng)典,您覺得這個事情會不會對當前的教育有一點糾偏作用?
陳丹青:當然好啊,通才教育之類,點點滴滴做起來,總比不做好。但問題是你要大家看書,哪有時間看書?哪來心思看書?孩子們大部分時間必須啃教材,啃教材為了什么?為了考試。考試為了什么?為了拿學位。這么一個教育的功利系統(tǒng)、功利鏈條,沒有環(huán)節(jié)留給學問,留給讀書——我指的當然是所謂人文書。
目前要緊的是實用教育。實用,就是立馬見效。我每次跟大學生講演,一對話,翻來覆去的問題就是怎么讓我快點兒成功?快點兒混到像你這個樣子?混到每個月有萬把塊錢收入。這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最焦慮的。通識教育是文火,慢慢慢慢熬,你不能指望這鍋湯十分鐘就熱,誰有這個心思?有這份耐心?熱衷人文的極少數(shù)青年在這種功利文化中會痛苦,他周圍沒有求學氣氛,他很不實際,很孤立。如今大學沒有學術(shù)氣氛、沒有朝氣,就是這個原因。
你只要稍微了解大學的情況,就發(fā)現(xiàn)教師心思不在教學,學生心思不在求學,大家混,快點混過這幾年,拿個學位,弄個職稱,對家長對社會有個交代:這是普遍狀況。這時你來搞通識教育,請坐下來,安靜下來,聽我說說通識——這樣的孩子有多少?就算有,多少年才能見效?對教育的整體會有什么影響,我想不出來。但不管怎樣,你還是得去做,不做,更糟糕,更沒希望。
讀書報:我參加過兩次通識教育講習班,去的人大約三四百人。
陳丹青:我也想接受通識教育,我沒上過學,我非常想從頭學起。大量經(jīng)典我沒讀過,讀了也未必懂。
讀書報:您在《退步集》到《荒廢集》這三本書里面,非常關(guān)注您在大學的講演以及學生的提問,他們一般的問題的確是非常實用、功利化取向,就是我怎么樣成功?可能跟整體的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量化,大家都在量化,我能有什么用處,我能得到什么。
陳丹青:索性完全量化也好,量化多多少少是科學方式,實際情況是,目前教育的核心價值是機會主義,大面積的機會主義。什么是機會主義?就是看你會不會混,誰識時務(wù),誰得好處,最后就是學會“混”,“混”就是“教育”。
讀書報:大學在混,知識精英也在混。
陳丹青:無比精致地混,混的哲學。
歷史講述的激情與克制
讀書報:您看什么書或者什么電影?
陳丹青:到我們這個年紀,50來歲了,實在沒興趣看小說,看虛構(gòu),我看歷史、傳記、評論,上網(wǎng)也很多。有頭腦的學者非常多,隔三差五會看到一些好文章。我學到許多,很感激這些作者。
讀書報:電影方面呢?
陳丹青:我很慚愧,我非常希望看到好的紀錄片,但我不知道渠道在哪里。中國紀錄片沒有市場,人不會買張票到電影院看紀錄片。反而在我們那個年代,沒什么故事片,更沒外國電影,我們看的都是官方紀錄片。現(xiàn)在想起來,官方紀錄片再怎么意識形態(tài)化,影像卻是真實的,影像自行發(fā)生作用。我在《幸虧年輕》這篇文章里談到,70年代很重要的記憶是紀錄片,我們看多少次毛主席接見各國外賓,現(xiàn)在想來,就因為能在那些電影里看到外國人,看到“世界”的零碎信息。
讀書報:您在這一篇文章里還專門提到安東尼奧尼的《中國》。
陳丹青:對。我想他自己未必知道當時提供了一部太重要的電影。翻回去看70年代,可能全世界,包括中國,沒有一部電影這么高密度保留了那段時期的影像,真是無可替代。
雷天:我想起歷史的一個作用,它給一個民族或者一個群體塑造一種文化認同,剛才我有一個問題漏了問,您提到您看國外講中國歷史的電視,不知道您看這些節(jié)目會不會有文化認同感?
陳丹青:它會提供不同的角度和解釋。比方它講羅馬史,或者講文藝復(fù)興史,講墨西哥、瑪雅文化,我仔細地看,發(fā)現(xiàn)它始終試圖保持相對中性的立場,盡量陳述而不是評價。當然,絕對中性是不可能的,它一定有它的史學觀支配它這么說。當它講中國時也是這樣,比方說中國歷史上好幾次跟異族的關(guān)系,它會出現(xiàn)當時的版圖,讓我知道中國以前那么小,只有中原那一塊,到漢朝變成有多大,元朝又是多大,到宋朝又小下去了,變成南宋……它很形象,它有一套辦法讓你清晰地認知,而不僅僅是跟著文本走。它有歷史文物展示,它有地理板塊,它有器物,它的引經(jīng)據(jù)典是全方位的,它在世界史背景上呈現(xiàn)中國。
我非常渴望中國有這么通俗易懂,同時在資料上大致準確又異常豐富的電視系列片。我們的電視系列片,像現(xiàn)在的《大國崛起》之類,已經(jīng)試圖在做這類事情,但很難擺脫一種浪漫主義,容易夸張、感情化。國外的歷史片盡量不涉入感情敘述,它不是要你感動,也不是煽動你的民族情緒,而是知識的理性。它真的攤給你看,一頁一頁,一段一段。它下結(jié)語時用詞非常審慎,文句優(yōu)美,但非常克制。歷史太復(fù)雜了,你不能輕率。我們這邊可能因為文風的關(guān)系,一講到歷史總難免慷慨激昂,太煽情,價值傾向過于明顯。所以撰稿人很不好做的,大型歷史紀錄片的撰稿人要學會非常克制,盡量呈現(xiàn)。這是很難做的一件事情。
讀書報:現(xiàn)在《百家講壇》特別火,于丹講論語,易中天講三國,都非常受歡迎,大家稱之為國學熱,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這個也涉及到讀者公眾對歷史的需求好像越來越大,因為一般的民間寫歷史的書也很暢銷,民間有這樣的歷史認知需要。
陳丹青:現(xiàn)代傳播很大一項內(nèi)容就是持續(xù)向民眾講歷史,早該做這件事。很多學者批評,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們批評的可能是你講的不準確,甚至批評學者該不該上電視。我相信進入電視,不管你講歷史還是講其他什么,它是個市場問題:那么多觀眾,如果他要看,它一定是合理的,有需求的。但我很抱歉,我沒怎么看過《百家講壇》。應(yīng)該讓它充分展開。很多事情還沒發(fā)生,還要展開,能走下去就好,我對正在發(fā)生的事通常沒什么意見。